作者:一十四洲
又如果,假如陆沨最后没有去抱住他, 他或许不会觉得……那么委屈。
但陆沨为什么放下了那把枪, 他不知道,他从没有体会过现在这样激烈的情绪,以至于无法处理其它的事情。
——他可能哭了很久,等不再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还在一下一下轻微地抽气。
后来陆沨终于放开了他。他看着陆沨走到那架飞机的残骸前, 用地面散落的零件撬开机尾,取出了一个亮橙色的匣子。
他揉了揉眼睛,嗓子有点哑:“为什么会坏掉?”
“发动机故障。”陆沨道:“黑匣子里记录了故障信息,回到基地后才能分析。”
安折道:“我看到好几架飞机掉下来了。”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安折只是一只蘑菇,也知道这么多架飞机同时出现发动机故障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陆沨走回他身边:“你住哪里?”
安折:“地上。”
陆沨挑了挑眉。
——安折随即闭嘴不再说话了,这句“地上”实在不像一个人类能说的话。
但很快陆沨就注意到了这片荒原上唯一不同寻常的东西,黑蜂和地上的背包,他往那里走去,安折跟上,小腿却剧烈地疼了一下——刚才磕到了。
陆沨回头看着他,安折咬着下唇,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再然后,他就被陆沨背起来了。
被上校背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安折顺利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他们靠得很近,不像是人类和异种该有的距离。
但是就在今晚,上校好像不是上校,异种好像也不是异种。
抱住陆沨的脖子的时候,安折摸到了一样东西。
——在陆沨的颈间也挂着一枚硬质的吊坠。
在陆沨手下死里逃生这件事似乎让他胆量增加不少,而那枚吊坠的形状又过于熟悉,他的手指贴在陆沨脖颈上,将那东西轻轻捞出来了,而陆沨没什么表示,似乎默许了这一动作。
——银色的金属链末端,一枚黄铜色的弹壳在极光下闪烁着微微的暗光。
安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他轻轻“咦”了一声。
就听陆沨淡淡道:“我父亲。”
安折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大约有三分钟,他把吊坠塞回陆沨衣服里,脑袋乖乖搭在陆沨肩膀上,收拢手臂,没有再乱动了。
隔着衣物,陆沨感受着背上那个人先是略微紧张地绷紧身体,然后逐渐放松,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在发生了今天的事情后,安折还能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他,这个男孩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安折温热的鼻息就扑在他颈肩,是正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体重,但对于陆沨来说并不算沉。他软绵绵贴在他身上,仿佛这世界上的危险和恐惧理应和他无关。
陆沨想起了他加入审判庭的那一年。
进入审判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有时候,他想保护所有人。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不过是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他保护了一些人,也伤害很多人,他本意并非如此,但注定成为众人所仇恨的对象。
走路间,安折的呼吸渐轻渐匀,他今天哭了很久,该哭累了,像所有涉世未深的小东西一样,这只小异种或许快要睡着了。
陆沨也记得一个月前,昆虫在城市肆虐的那个下午,他接到了安折的电话,声音是软的,像是害怕了。这是他成为审判者的第七年,七年来,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求助,没有其它人会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至少能够保护好某一个人——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曾经升起这样一丝转瞬即逝的期待。
被放下的时候,安折已经快要睡着了,陆沨把自己的外套垫在他脑后作为枕头,但这个人显然并不会照顾人,胸口的徽章又把安折硌了一下。安折把它拆下来,发现这正是自己在基地里一直揣着的那一枚。他用菌丝的形态逃走的时候,浑身的衣物包括这枚徽章大概都散落在地,但现在徽章又回到了陆沨身上。
握着它,安折小心翼翼问:“博士对你说什么了吗?”
陆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安折小声道:“……没什么。”
陆沨确实有和他认真解释的打算,但他随即看到安折枕在他的制服上,抱着背包,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一双乌黑的眼睛认真看着他,仿佛很容易产生情绪的波动。
于是陆沨嗤笑一声,淡淡道:“你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安折翻身过去彻底背对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校,求仁得仁。
第57章
安折不接受这个评价, 陆沨认为他没有感染整个伊甸园的能耐, 他觉得陆沨又在强调他的弱小了,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虽然上校说的话是事实,他确实无法造成整个伊甸园的感染,他连哪怕一个人都感染不了。
但他不能接受, 自己的谎言被拆穿,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不是谎言还不够高明。他只能安慰自己, 或许只有陆沨不相信他的说辞。
只有陆沨可恶。
他说:“你不许睡在这里。”
“嗯?”陆沨道。
安折闷闷道:“不许。”
陆沨:“为什么?”
安折背对着他, 把自己埋进外套里,他本来想什么话都不说, 只想坚决地把上校驱逐出他的地盘,但心中纠结几下后, 还是认真解释原因道:“可能会被无接触感染。”
“哦。”陆沨声音很低:“蜜蜂是活的。”
安折:“……”
又听陆沨道:“是活的,为什么昏迷?”
这次就算打死安折, 他也不会开口了,陆沨这个人,你只要对他透露出一点信息, 他就能把情况猜得明明白白。
但今晚的上校并没有为难他, 上校道:“我守夜。”
安折小声“嗯”了一下,他又问:“你冷吗?”
陆沨道:“不冷。”
安折这才闭上眼,他今晚情绪有些透支了,他握着那枚徽章,蜷起身体, 睡得格外快。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被冷醒了。
这几天来磁场的事故导致太阳风肆虐,大气层变稀薄,昼夜温差大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安折浑身发冷,他睁开眼睛,坐起来,下意识看向四周寻找陆沨的影子。
他很轻易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上校,陆沨靠在一颗被风侵蚀得奇形怪状的石头下,面前有规律地摆了一些灌木的枝条——堆成一个锥形。
安折揉了揉眼睛,他抱着陆沨的外套朝那边走过去。上校把外套给他枕着,上身就只有制服内衬了。
他把外套递过去,再次问:“你冷吗?”
陆沨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
“自己穿,”他道:“我以为你还能再睡一会。”
安折:“……啊?”
陆沨把打火机丢进他怀里:“跟我去捡柴火。”
所以说,上校早就知道他可能会被冻醒,并且打算生火。
而他又说,以为你还能再睡一会儿——安折对上校这句难得委婉的说辞进行翻译,最后得出结果,上校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比我想象中还要娇气。”
安折:“。”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风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怪物嚎叫声。他们往外走,荒野上零零落落生长着一些灌木,太阳风的袭击下,都死了,而且变得很干,适合烧火。
安折问:“你一直在找树枝吗?”
“没有,”陆沨淡淡道,“有怪物,我不能离开太远。”
安折轻轻“哦”了一声,他想告诉陆沨,其实很多怪物都对他这只蘑菇没有兴趣,但他随即意识到陆沨是在保护他,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微妙的开心。
他跟紧上校。
忽然,陆沨的脚步一顿。
安折随即也停下了。
——他也听到了。
寂静的旷野里,突然响起一种声音。
“沙沙。”
“沙沙。”
“沙沙。”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不规律地回荡在旷野里,很低,但又非常清晰,像是响在耳边,前两次间隔极长,后一次间隔很短。
“沙沙。”
这声响再一次响起的时候,陆沨把安折的肩膀往下一按,两人伏在沙地上,躲在一层灌木后。
“沙沙。”
极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在起伏的沙丘的边界处出现了。它大致是一个椭圆的形状,身体的构造模糊不清,表皮崎岖不平,就像一团腐朽的烂肉被粗暴地捏在了一起,它身体的中间鼓起了一团光滑的肉瘤,表面长满大大小小的眼球,这是头部。这个黑影庞大的躯体下生长着无数足肢,有粗有细,有的像爬行动物的后腿,有的像昆虫的螯肢,有的像人的手臂。
——那些足肢涌动,支撑它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沉重地走动,在覆满沙砾的地面上留下一道五米多宽的波浪状痕迹,它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平行来到飞机坠毁的残骸前。每移动一段距离,“沙沙”声就从它体表发出,向外均匀地扩散。那或许是它的发声器官。
安折屏住呼吸,看着那个难以形容、难以描述的怪物身体中部裂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獠刺和尖牙。
“咔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来,随即是混乱的金属碰撞声、断裂声、咀嚼声、吞咽声。
它在食用那堆残骸。即使在深渊里住了那么久,安折也从来不知道有怪物可以以金属为食,深渊里不乏失去主人的装甲车,也有枪械碎裂的零部件,但没有怪物会管它们。又或者,眼前这个怪物的目的不在于金属,而是废墟里那两个飞行员的尸体。可以想象,对于一个能把合金材料咬碎吞咽的诡异生物,人类的血肉和骨骼就像一滩烂泥那样软弱易嚼。
而它并没有埋头享用这巨大的爆炸和燃烧的残骸,它只是吃了不到五口。
“沙沙。”
那张嘴合上的时候,声响又发出来,它转了一个方向,前方一百米处是仍然昏睡的黑蜂。
咔嚓。
黑蜂的整个头颅消失在它身体里。安折就看着它身体的一端伸长,一对半透明、金属色泽的翅膀垂落了下来,震动几下,发出树叶在秋风里抖动的那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