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而且, 我们只是发出请求,他们不一定同意, 北方基地只信奉人类利益,而我们是异种。每年, 他们甚至都要派军队对我们尝试清剿。”他的手放在键盘上,低声道:“这是我个人的举措,一切……一切后果与先生您无关。”
波利只是那样注视着他, 像注视一个任性的孩子。
略显苍白的指尖停在键盘上。
一秒, 两秒。
悬停的指尖静默停在按键上空。
三秒,四秒。
他忽然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
“对不起。”颤抖的手指颓然落下,在输入栏留下一串不成型的乱码,他像面对着什么可怕之物,连连后退两步, 眼眶微微发红:“我做不到。”
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结果,波利轻轻摇了摇头,道:“傻孩子。”
唐岚眼底泛出血色。
安折靠着壁炉看着这一切,人类所面临的抉择往往艰难,内心的痛苦有时会超过身体的疼痛。波利先前说的那句话没错,仁慈是人类最显著的弱点。在残酷的世界的重压下,唐岚会痛苦,而波利痛苦百倍。于是他久久望着波利,等他从内心的痛苦中做出选择,命运这样无常,在他卸任审判者的一百年后,仍然要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
就在这沉默的僵持中,外面的极光又闪了一下。
朗姆反射般看向大屏幕,安折跟着看过去,那幽灵般的图像又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次更久,足足三秒才消失,诡异的散点图烙在安折的视网膜上。
与此同时,唐岚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我又听到了。”他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连安折都知道,这意味着来自宇宙的未知波动产生了突然的加强。原来,它并不像人类预测的那样是循序渐进的——它完全可以突飞猛进地攀升。
五秒钟的寂静后,极光又是猛地一闪,像一只巨大之物的心脏骤然收缩,整个世界陷入完全的黑暗。
实验室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光点晃成一片。
“它要到了。”唐岚闭上眼,抬起手,将脸埋在掌中,声音沙哑:“它要到了,我听见了。很快,马上就要超过磁场强度了。先生,您不用纠结了。畸变已经来了,挡不住的。”
“我们……我们……”他低下头:“我们……是为了什么啊?
话音落下,他闷闷笑了起来,那笑声是那样的——那样的绝望,他喉咙里大概含着血,安折想。
就在刚才他们还在为是否请求基地关闭磁极而接受人性的拷问,还在仇恨非要与他们作对的这个残酷的世界和残酷的命运,还沉浮于内心的痛苦——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抉择的余地。但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方才的挣扎和仇恨可笑到了何种地步。那根本是无意义的抗争——当然,人类本身的所有意义也都是无意义的。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在乎。它不残忍也不残酷,只是不在乎,不在乎他们的快乐,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痛苦。
它似乎只是在发生一场理所当然变动,只是缓缓前行。它当然无意让人类知晓真正的原因,没有必要。真正执着于追根究底的只有人类自己。
人类会毁灭,生灵都死亡,地球会坍塌。
但它不在乎。
安折茫然望着外面的天空。
间歇的闪动过后,四野之上,极光开始疯狂震颤起来,绿色的光芒以恐怖的速度四散成耀目的流星,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燃烧而后消失,残芒划过整张漆黑的夜空。
“嘀——”实验室里,机器长鸣。安折猝然抬头,看见大屏幕上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波利的右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沙哑的声音显出苍老:“开独立磁极——”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齐声嚎叫,每一道声音都难以用任何人类语言的拟声词形容,它们一同震荡着刺穿了鼓膜。是窗外,山下,深渊里——怪物们发出超越常理的号叫。
“扑喇喇——”
巨大的振翅声自密林中响起,似是成千上万鸟群腾空而起。
它们在深渊中潜伏已久,相互试探,各自僵持。
而在这磁场终将崩溃之际,这些可怖的怪物却突然一同开始活动。
——为什么?
不知道。
第一只黑影掠过高地研究所的上空。
波利来到辛普森笼的操作台前。
“先生。”唐岚低声问,“还来得及么?”
波利道:“来不及了。”
“那还要继续么?”
短暂的静默。
“人类的愿景就像水里的月亮。”他忽然怔怔道:“看起来触手可及,其实一碰到水面,就碎了。”
“当我们以为碎掉的月亮也有意义,伸手把它捞起来,却发现手心里只有一捧水。更荒谬的是,不过半分钟,就连那些水也从指缝里流走了。”
他望着那些纷繁的光点,像看着一场遥远的梦境:“可是,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仍然站在水边,我还愿意去捞吗?”
波利·琼眼底发红,目光颤抖,声音哽咽,最终闭上双眼:“我愿意。”
唐岚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黑色对讲机。
他望着眼前虚无的一切,垂下黯淡的眼,淡淡道:“准备防御。”
第79章
“在想什么?”纪博士走到陆沨的身后。陆沨站在实验室的窗前, 前面是灯火通明的伊甸园与双子塔。
走近了, 他才发现上校并非漫无目的地发呆——这人正把玩着通讯器, 还亮着的屏幕停留在联系人界面,他瞥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是谁?”纪博士站到了他身边,挑挑眉:“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朋友?”
陆沨没有回答, 纪博士也并不追根究底——在这位上校面前,提问得不到回答是常态。
说这话时,那枚雪白的小孢子从陆沨的衣领里钻了出来, 似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 然后迅速钻回去藏起来了。
“它真小。”纪博士笑眯眯道。
陆沨将它揪了出来,原本已经长到巴掌大的孢子, 现在只有一颗枣核的大小了,它拼命把自己藏进陆沨的手里, 像是怕极了纪博士。
“今天不切你。”纪博士道:“你已经变得太小了,乖, 长大点我再切。”
陆沨冷冷看了纪博士一眼。
纪博士抱臂,悠悠道:“又切不到你身上,这么凶干什么?”
这些天来, 基地已经认识到用现有的生物技术完全无法解析这只孢子之所以具有惰性的缘由, 他们退而求其次,又或者说只能破罐子破摔,将所有研究人员集中在另一个方向上,在今天,终于研究出了制造菌丝提取液的方法。提取液得到后稀释, 他们打算将它淋在重要设备的表面——用这种朴素的方法,期望惰性的孢子产生惰性的提取液,惰性的提取液生成保护层,或者干脆把惰性传染给设备,总是使得设备不再惧怕感染。毕竟,畸变开始后,连玻璃和木头都能相互感染,既然这样,提取液也能感染别的物质。
——他们甚至还决定立刻就用飞机给地下城基地送去了二十升稀释液。
对此,灯塔的高层自嘲道,科学已经失效,我们竟然开始打算使用不知所云的巫术。
纪博士伸手:“给我玩一下。”
他当然什么都没有得到,陆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纪博士仍然盯着孢子露出的那一点白色菌丝,道:“明天又能制造一升提取液了。”
陆沨阖起手指,孢子连一点菌丝都露不出来了。
“别这样。”纪博士道:“虽然你们感情很好,倒也不至于像护儿子一样对待。陆上校,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从野外回来,感情上就不那么缺失了。”
陆沨仍然一言不发,房间里只有纪博士喋喋不休,他在紧张的情况下总是会变得话多,一个月来,他说话的数量一直直线上涨。
直到三分钟后,他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用提取液?”
“灯塔还在讨论,因为我们无法排除一种可能——畸变开始后,所有物质一视同仁开始融合,那时,它可能把惰性传递给我们,也可能,它把我们的所有设备都变成了一团失去任何功能的蘑菇。”
陆沨冷冷的嗓音终于响起,像覆了一层霜:“有这种可能的话,为什么还要使用?”
“你们审判庭喜欢扼杀一切坏的可能,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知道,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再开一个会议,灯塔就能确定到底要不要使用它。”
“惰性到底是什么?”陆沨道。
“不感染。”
孢子从陆沨手里钻了出来,沿着制服的布料嗖嗖嗖爬到陆沨远离博士的那一边肩章下。
陆沨微微侧身,这细微的一个动作,露出了窗台上一样东西的踪影。
一个小液瓶,上面贴着一个标签,标签上用手写体标注“混合-III”。液瓶旁边是一个空白注射筒。
纪博士的目光顿了顿。
“混合类异种的提取液,你拿它做什么?”他道,“实验室的东西不要乱动,很危险的。”
陆沨看向他,说得确是与他们现在的话题看不出任何关联的一句话:“在地下城基地的时候,没有磁场,无接触感染和畸变正在发生。”
博士一时之间没有接上他的思路,只点了点头。
“和我一起进入地下城援助的很多士兵都感染了,但我没有。”陆沨道。
博士像是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如果孢子呈现惰性,那安折也会呈现惰性。”陆沨道。
纪博士点头。
“但他能在蘑菇和人类的形态间变化,而且在人类形态下,基因检测无异常。”他道淡淡:“如果我已经被他感染,获得惰性,你也无法从任何方面看出。”
“是,我承认。我们一开始也想过这一点。”纪博士道:“但有什么意义呢?正因为我们根本检测不到这种感染,才会采取大范围喷洒提取液的决策,水落才会石出,直到全面畸变到来的那一天,我们才能知道提取液能不能保护人类。”
“但也面临着全部变成菌类的风险。”陆沨道。
“所以呢?”博士看着他,像是有某种不详的预感,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用怪物提取液感染我,如果十二小时候我仍然是人类,证明安折已经把惰性感染给了我,并且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提取液可以应用。”
博士看着他,他神情没有一丝一毫意外,仿佛早就猜出了这个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看着陆沨,摇了摇头,道:“为什么是你?”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地下城基地出事后无差别感染的畸变时间内,我也和他待在一起过。”陆沨的淡淡道:“如果他能感染别人,那么最可能被感染的是我。”
“是我。”纪博士冷笑一声,他直视着陆沨,逼近他,嗓音提高了:“地下城出事后你只陪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他乖得像个小猫,我和他形影不离,我和他有很多你不会愿意知道的亲密接触——如果你能被他感染,我为什么不能?”
“你还有很多任务,”陆沨并未因为他的话语被挑起任何情绪,他道:“不能冒这个险。”
“你明知道这是冒险,对不对?”博士气急了,喘了几口气,高声对他道:“我不能冒这个险,你就可以冒险了吗?牺牲自己对你来说就是这么值得纪念的事情?”
陆沨没说话,纪博士从窗台上一把将液瓶抢了过来,瓶口已经被打开了,他用恶狠狠的动作将针尖插进去,注射柄向上提,迅速将针筒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