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蘑菇 第73章

作者:一十四洲 标签: 末世 玄幻灵异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