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十四洲
他们也都存在过,可是现在不见了,消失在了茫茫星海的那一头。
他们会在虚空中看着自己吗?
凌一忽然有些迷惘,向遥远的星海伸出手,仿佛这样就能触到些什么一样。
又看了很久,他才把照片收起来。
然而,却看见了照片的背面——白色的底色,上面有一行字,熟悉的字体,秀丽,又不乏挺拔。
似乎是一句诗。
“面对着永恒,是我们所有人的爱,一场缠绵不尽的离别。”
淡淡的忧郁和悲伤缠绕在这行字里。
凌一正看着这句诗,林斯来了。
“林斯,”他念出了那句诗,几个单词组成的句子节律优美:“这是什么意思呀?”
“嗯?”林斯来到了他的身边。
“为什么她说我们所有人的爱是一场长久的离别呢?”凌一望着那行字。
“我不懂文学。”林斯道。
凌一扁了扁嘴。
林斯看着他困惑的样子,有点心疼,想了想,还是用自己懂得的方式给他解释了一下。
“可能是这样。”他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凌一抬脸望着他。
林斯想了想,忽然问:“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
凌一点了点头:“熵增?”
“嗯,”林斯道,“熵是一个物体的混乱程度,在自然过程中,熵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凌一点头。
“玻璃会被打碎,超新星会爆炸,恒星会熄灭,黑洞会蒸发,都是熵增,熵增是宇宙唯一永恒的过程,被打碎的玻璃不会复原,熄灭的恒星不会再亮起来。因为熵增不可逆,所以时间永远不会倒流,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这是物理规律,所以也有人认为熵增定律是统治宇宙的那个唯一不能被证伪的真理。”
凌一眨眨眼睛:“然后呢?”
“所以死亡永远多于诞生,在宇宙的层面上,不存在新陈代谢和动态平衡。每一天,熄灭的恒星都多于诞生的恒星,最后会有一天,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被毁灭,宇宙中的熵达到最大值,在热平衡里永远死寂。”
“这就是热寂,宇宙的死亡,”林斯淡淡道,“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向的最终命运。”
凌一看着那行诗,有些发怔:“那她是觉得,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分开吗?”
林斯拿过那张照片,把它翻了过来。
已经不在人世的凌静微笑着,钻石头饰在灯辉下熠熠生光。
第38章 热力学第二定律(7)
林斯认出了她。
“凌静, ”他道, “郑舒给你的?”
凌一道:“嗯……郑舒说这算是生日礼物了。”
林斯拿着照片,将那些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最后只有苏汀和叶瑟琳上了飞船, ”他道, “他们都在柏林病毒中死了,或者没有拿到船票。”
凌一道:“凌静也没有上飞船吗?”
“没有,”林斯道, “叶瑟琳没有说过, 飞船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凌一没有说话,心中却升起一丝疑惑来。
凌静没有上飞船吗?
可是这张照片背后的字迹, 明明和自己在郑舒那里看到的, 那本诗集中的字迹一模一样。
如果这个人不是凌静的话,那只能是叶瑟琳了。
可是叶瑟琳又为什么会在郑舒和凌静订婚时时随意拍下的一张照片背后写下这种很悲伤的诗句呢?
而且,叶瑟琳也绝对不会在笔记中写下那种句子……
凌一清楚地记得他在笔记中看到的话——“林斯为什么会在船上?他不该在的!”
这绝对不是叶瑟琳,叶瑟琳知道林斯为什么会在飞船上,甚至还鼓励了他。
所以字迹的主人只能是凌静, 他的姐姐……可是林斯说凌静没有上过飞船, 难道还会有别的、既认识林斯又和郑舒关系非常密切的人吗?
凌一想不出来。
他情绪有点低落。
林斯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完照片之后, 把它还给了凌一。
“他们订婚宴后的半个月, 病毒就在柏林实验室爆发了。”他淡淡道,“那天早上阿德莱德不舒服,我晚去了一会儿实验室。”
凌一看着他。
“半路上,我突然收到了同事的消息。”林斯道, “消息很短,是‘不要来实验室’。”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发出这样一条消息,特别是在那样的环境下。
那时候的林斯立刻意识到,实验室出事了。
“一个工作组的样本变异了,变成了强传染性的基因病毒,工作人员立刻做了风险评估,我还没有到的时候,实验室周边五公里全部封路戒严。”
“那时候所有人都对病毒的性状不了解,采取了最严密的保护措施,但仍然没有阻挡住病毒传播。”林斯望向星空:“那时候邻居问我该怎么保护自己不被感染,我只能建议他去别的国家。”
“你没有走吗?”凌一问。
“全球最好的基因实验装置都在柏林实验室,如果要对付基因病毒,也要用上它们,但是没有人能再进去。两天以后叶瑟琳成立威尔金斯实验室,才有了像样的研究装置,我度过隔离期之后就去了那里。”
凌一微微睁大了眼睛:“如果那天阿德莱德没有生病,你是不是也会感染病毒了?”
“有可能。”林斯道,“但是我那时候并不是一个很勤奋的人……如果按照正常时间到实验室,也会遇到戒严。”
凌一继续问:“那实验室里有人活下来吗?”
“戒严之前已经在实验室的人全部确认感染病毒。“林斯道。
基因科学最前沿的研究者,最前沿的设备和装置,还有许多未发表的论文和即将完成的成果,都聚集在柏林实验室。
然后——全部都没了。
而要对付病毒,最需要的就是这些。
直到叶瑟琳成立威尔金斯实验室,才勉强聚集了能够开始研究病毒的力量。
凌一看着林斯,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东西,但是能够进行一些有限的想象——紧迫的研究,惶恐的氛围,还有大面积的死亡。
他想到了林斯之前说的热力学第二定律,问他:“死亡也是熵增吗?”
林斯笑了一下:“熵增是微观层面,死亡是宏观。”
凌一扁了扁嘴。
林斯看到他的表情,补上了一句:“不严谨地说……也算是。”
“熵增定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物理规律,所以不管是什么,最后都会消失?”凌一问道,“那我们也会消失吗?”
“我们当然都会物理死亡。”林斯道。
“我们的文明呢?”
林斯看向窗外:“你看那些星星。”
凌一乖乖道:“嗯。”
“每一颗你能看到的星星都是恒星,每一颗恒星外都围绕着无数的星体。”
凌一看着漫天星辰组成的海洋,想象它们其实每一颗都是一颗巨大的恒星,然后周边环绕着无数像自己所在的行星一样的星星。
——此时他比之前仰望星空时的每一刻都感觉到这座飞船的渺小。
“所以我们的文明也很微小。”林斯道,“从浪漫的角度来说,我们正在努力对抗热力学第二定律,努力让自己不要消散。”
舷窗外,无限的空间里是永恒的沉默。
这种无限和沉默带给人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和恐惧,就在这样的沉默里,宇宙诞生、繁荣,然后死亡,归于永恒的热寂,这个过程很宏大,但即使是这样宏大的东西,最后指向的都是绝望的结局。
凌一看着无边无际的星海,从地上起来,跟林斯坐在了一起,挂在他身上。
“我有点害怕。”他把脸埋在林斯的肩窝里,呼吸着林斯的气息。
因为离得近,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白衬衫,所以他能感觉到说话的时候林斯的胸膛传来的微微的震动,这种亲密无间地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舒服得头皮发麻。
“唔,”林斯道,“这很正常,我们都会害怕。”
“而且我们最后都会死掉,我们的文明也会,这个宇宙也会死掉,”凌一道,“那我们活着,然后努力发展自己文明的意义在哪里呢?”
“你得自己去找,”林斯道,“我不能帮你,只给你选了一件成年礼物。”
凌一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转到了自己的成年礼物上,但他无疑对林斯给自己准备的礼物非常期待,所以放下了刚才的疑问,看着林斯。
林斯拿出了一个大约有手掌那么长的长方形小盒子,盒子是黑色的,衬得林斯修长的冷白色手指非常好看——不行,自己怎么又开始盯着林斯的手不放了。
他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想着这样的盒子里应该装着什么。
凌一想过了很多种可能,但东西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是一副眼镜。
详细来说,是一副金色金属细框,略有些圆的眼镜——它始终是个眼镜,而自己既不近视,又没有戴眼镜来装饰自己的癖好,为什么要送这个呢?
林斯把眼镜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到他手上:“我和郑哥一起做的,送给你玩。”
凌一打开眼镜,戴上——戴之前心想,虽然看起来很平常,但林斯拿出来的东西,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是就在下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整座浩渺无垠的星海,他所站的地方,都完完全全变了样子!
不再是黑色的底幕上点缀着淡金色的星星点点,而是变成了淡淡闪烁辉光的彩色画面。
那片最大的漩涡星云,是一种绮梦般层层叠叠的蓝紫色,尘埃云散发着柔和的、朦胧的紫白,甚至能看清不同颜色的尘埃在流动中相互扰动。
深红明亮的蟹爪星云盘踞在自己脚下,具有一种嚣张的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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