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若沧:……
是的,即使若沧什么都不记得,他却深刻的从杜先生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溺爱孩子的熊家长式推卸责任。
杜先生在电话那端,露出温柔慈祥的笑容。
他入泰安派修行的前七年,每日枯燥的跟随年轻的师父、师祖学习道教经文符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某日师祖间祺道长,抱了个小婴孩儿回来。
那孩子极小,看似还没断奶。
师祖却对他说:“以后,他便是我的徒弟,若爻的师弟,你的师叔。”
门派辈分就是这么玄妙的事情。
能在泰安观荒山野岭待上一辈子的人,都已经淡定从容到了某个境界。
杜先生连生死都不在乎,自然也不在乎一个小婴孩儿当师叔。
可他没想到,这个被师祖收下的孩子,与一般婴孩截然不同。
小小年纪,不吵不闹。
有时候听他们诵经,还会咿咿呀呀的发表意见,一看就是天生话痨。
师祖偶尔会跟婴孩时期的若沧对话,时不时问他,“对这段经文可有感悟?”
又或者问道:“天地灵气渐散,你会不会害怕?”
若沧睁着漆黑澄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不作声。
师祖却自行点头,“极是。”
本该诡异的气氛,在杜先生短暂的修道生涯里,变得平常又普通。
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师父与师祖,对待若沧,与对待他全无差别。
哪怕小小婴孩抱着奶瓶,他们也会残忍的拿走瓶子,告诉他,“若沧,该念早课了。”
杜先生有过三十多年俗世生活,见到这么小的孩子,难免有些恻隐之心。
他选择轻生之前,也曾有过幸福家庭,幻想过自家的孩子诞生于世,他将怎么好好照料。
家破人亡像极了上辈子的事。
但他对待若沧,总是去不掉对待婴儿的心态。
早上起来,心甘情愿的给师叔换尿布温好奶,然后哄着他一起完成早课。
晚上临睡,抱着师叔一起诵经练符,然后给师叔捏好被角,各自入睡。
师门里,只有杜先生会把若沧当成普通小孩子。
不过师父师祖见他尽心尽力,从不多加干涉。
因为杜先生经常抱着若沧完成早晚课,以至于他们最亲。
等到若沧会走路了,杜先生要独自下山,这么个小不点儿,都会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想一起去。
每到此时,师父或是师祖,都会伸手捏住若沧衣领,小声呵斥道:“有因出门,你别添乱。”
然后小若沧睁着眼睛,目送杜先生下山,又迎着杜先生回观。
这么来来去去。
突然有一天,师祖抱着若沧,交给杜先生说:“带他下山看看。”
杜先生下山,经常是接了师祖要求,去泰安观附近的山林溪涧,设置法阵符箓。
这些行为,和护林人维护一方林木没什么区别。
若沧那时候三岁了,能慢慢走些山路。
于是他们慢慢悠悠的下山,杜先生就当带着自家小师叔散散步。
杜先生在电话里说:“本来只是一次简单的出门,你到了岔路口,非要去镇上看看。”
他还能记得若沧迈开小短腿,扑腾扑腾往另一条路走的样子。
小师叔过于可爱,杜先生看了看不远处镇上的隐隐约约的房屋,觉得不碍事,便牵着若沧,往安宁镇走。
安宁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村村户户都是亲戚,封闭落后。
泰安观在半山腰上,经常下来买米买油,与村里的居民也算相熟。
刚到镇里,若沧便走不动了。
杜先生伸手将他抱在臂弯里,心想顺路买点菜回去。
然而,他们还没能走几步,就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喧嚣声。
小孩子极度容易被吵闹吸引。
若沧抬手就指,“那边。”
三岁的孩子,能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杜先生本就感兴趣,既然师叔下命,他当然要服从啦。
他在电话那端笑,讲完了前因后果,还推脱责任,“我本想着离这些人多的地方远些,师叔你却非要过去看看,于是我们就过去了。”
若沧自己就是罪魁。
杜先生一点儿也没说谎。
他们过去一看,乡村戏班子敲锣打鼓,正和一群架起摄像机、穿着时尚的陌生人交谈。
拍摄《庄周梦蝶》的剧组,还在和戏班子的人商量,能不能演出一些特别的节目。
班主不过是淳朴的村里人,不懂得剧组说的高雅剧幕。
林庆业正拿着资料,准备付费请戏班子按他们的要求磨一出符合电影主题的新戏。
可周围的锣鼓刚静下来,就听到一声童音清晰的说:“梦蝶。”
剧组的人边转头来看。
只见粉雕玉琢的若沧,乖巧可爱的坐在杜先生手臂上,环着杜先生的脖子,声音甜甜的说:“我要看庄周梦蝶。”
若沧年纪小,可当时就会点单了。
一语惊醒林庆业,于是,一部本名叫做《小提琴家》的电影,由此改为了《庄周梦蝶》。
还给乡村戏班多了一项演出节目,讲述了一场“梦里不知身是客,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故事。
杜先生语气怀念的说道:“所以我一直对外说过,我并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只能替人祈福驱邪。”
“因为《庄周梦蝶》是师叔你改的名,也改掉了这部电影的命。”
他讲述得清清楚楚,若沧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个世界太为难一个三岁的孩子了,如果时间可回首,若沧一定要告诉杜先生:别去镇里,快回山!
若沧因为话多,拥有了客串小姑娘的机会。
他无可奈何,毫无办法,只能叹息一声问道:“那么,到底是谁要我穿的花裙子?”
“林导演。”
杜先生迟疑片刻,“他说……一男一女比较和谐。”
为了若沧能和十一岁的欧执名,达成和谐二人组。
林庆业特地叫人买了条花花蝴蝶小红裙。
若沧人矮腿短眼圆圆,穿上花裙子,就跟小姑娘没什么差别了。
拍摄的镜头也简单。
一次是被欧执名牵着,看欧执名挨“父亲”的教育。
一次是守在戏班门口,等欧执名奔跑过来。
若沧守在戏班门口的时候,闲着无聊,捡起路边的树枝,画起了符箓。
杜先生心有所感,剧组成员却一无所知,把若沧画的符,模模糊糊的拍了进去。
说完这一切,离杜先生当年下山不远了。
杜先生感慨非常,暗自请罪道:“师叔勿怪,当年这事之后,我便应了师祖的话下山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日思夜想,终是觉得自己坏了泰安派乱世不出的规矩,让你上了《庄周梦蝶》的镜头。”
“于是这么多年,林导只当那小孩儿是我在村里随便抱来的,也不知道背后有那么多缘由。”
师祖间褀道长沉默寡言,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杜先生仍能清晰记起,自己抱着若沧回山,师祖深邃的眼神。
第二天,早课还未开始,师祖便说:“你从俗世来,自当归于俗世。正巧有了机会,你就随之回去吧。”
杜先生说完一切,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间褀道长能够洞悉一切,也能看穿他的心思。
在看到来自城市的剧组拍电影的时候,杜先生听着周围的人,聊着城市里的消息,顿时升起了世间已千年的感伤。
他确实起了一丝想要回去的念头。
杜先生本就是破产的商人,从灯红酒绿之中落魄而来。
即使在山上待久了,淡漠了,灵魂里也留有自小生活的城市的影子。
思乡之心一起,间褀道长让走,他便走得痛快。
原本杜先生想着,回去看看罢了。
却不知道,这一回,就再也没能找到泰安观的山门。
他与若沧叙旧许久。
话语里都是对师祖的记挂。
师父若爻在安宁镇扶贫,他去见了几次,心里始终怀念着山腰破庙,烂瓦残砖。
他一叹息,若沧也跟着叹息,“别说你了,我现在跟师父打电话都打不通。待会我跟师兄通个话,让他帮我问问情况。”
挂掉电话,若沧忧郁的盯着花裙子,对自己的三岁充满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