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清醒一点,宋尘,看着我的眼睛。现在不是说该不该的时候,已经到今天了,我们已经在这里了。时间是一段精密的程序,我们只能在特定的时间段做出正确的指令。现在,你应该告诉自己能活下来,我们很强,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们还要回家,你得要撑到回家的那一天。”
“什么时候才能做完这些事,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宋尘看着唐霁的眼睛,干涸的眼睑很快又被水汽晕得潮湿,“我当初的任务只不过是把你送到边境,仅此而已。唐霁,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唐霁听着他的声音,看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和质疑,还有不可忽视的悲伤。忽然说不出话,唐霁觉得自己被人掐住了喉咙。健康完好的宋尘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现在垂死的宋尘分毫不动,却能狠狠掐住他的咽喉。
“不,我不知道......”唐霁无法回答宋尘的问题,他摇摇头,只能从喉间发出叹息,然后抵着宋尘的额头,“对不起......”
他直起身子,不再去看宋尘的表情,但那双朦胧氤氲的眼睛却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唐霁拿起绷带、刀和剪子,继续先前的工作,他的后脑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大脑爆炸似的疼痛。
“对不起.......”宋尘的嘴唇一张一合,眉毛舒展着,眼中的水雾倒映出晃动的灯光,他重复着唐霁的话,“我恨你......你的那双眼睛,我会记得好多年......”
唐霁捂住自己的后脑和脖子,一下被烫得挪开了手,他把酒精倒在毛巾上,敷在后面,仍不能减轻丝毫。他头疼得几乎无法思考,像一台绞肉机在脑中运作,血肉全都绞成一团。
他不能心软,一心软就会死去。唐霁拿不动手术刀,颤抖着在伤口边缘徘徊,最后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也不得不抱住头,紧紧撕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发疯。
就在手术刀掉落的后几秒,那枚嵌入肉里的弹片一下炸开,切入气管,把气管割裂了。宋尘猛地张开嘴,挺起胸脯,想要呼吸空气。他的面色很快发青,口中溢出鲜血。
“求你,不要这样。”唐霁用手护住宋尘的脖子,慌乱地把止血药物洒在伤口处,那些药粉多半被洒在了桌板上,“你不会死的,你会活下来,找我算账。我会向你道歉,任你处置,我绝不反抗。我有罪,你本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的眼里罕见地滴下泪水,冰凉的,落在宋尘脸颊上。宋尘的睫毛动了动,他感受到迎面而来的一个硬汉般的男人所带来的绝望和彷徨,这时的他尚且在弥留之际,他能听到唐霁的声音。
“送我回家......告诉我爸妈,我爱他们......我很想念他们......还有时间局,我年后就该转正了,我才十九岁......请他们把这个好消息,刻在我的墓碑上......”
“不,我们本不该这样,不要说这些话,我们会回家的,就像这天,总是会亮的。”唐霁带着哭泣的鼻音,他不断抚摸宋尘的额头和头发,“随着岁月的增长,你需要变得坚强。往后还有很多的日子呢,还会有更多的失望和死亡。你可以害怕,可以躲起来痛哭,你才十九岁,你还年轻,还有希望,还会成长。等到那一天,寒冬尽散,来日方长。“
“寒冬尽散,来日方长......”宋尘说,他的声音比寒冬更加忧伤,“来日方长。”
唐霁颤抖着手把伤口缝住,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但很快又涌了上来。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大兴安岭的雪,西伯利亚的雪,那些过去和伤痕,都埋在了纷飞的大雪里。
宋尘的眼前光线像水一样散开,流淌,包裹住自己的身躯,再把灵魂点亮。他的嘴唇还在动,他用最后仅剩的一点意识,说:“虽然我恨你,但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喜欢过你。”
尾音飘散在空中,化作尘埃,变成光中的灰烬。他在这灰烬中闭上眼睛,嘴唇合上,神色停留在最后一秒。他不会再醒来,他将长眠于长满风铃花的草地下,听蝴蝶在花丛中流连。
梅花鹿,奔跑在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中,远远的山峦笼罩着轻薄的雾气,光晕在两山之间徘徊。它跑进尚且没有被太阳照到的平原上,那里长着稀落的红衫和松树,猎人的视线到达不了这里。
跑过山川和湖海,跑过丘陵和平原,跑过黎明和黄昏,跑过月落和星沉。星星落下的地方是他的家乡,山海的尽头是心灵的归处,他会回到那里,回到自由自在的天赐乐土。
急救站里安静下来,一层的灯光透出蒙灰的窗户,朦胧的,像一盏小小的灯笼。这寂静仿佛来自深海,因为只有深海才会有如此巨大的孤独,如一只鲸鱼,死后静悄悄地沉没。
宋尘躺在弧形桌上,身上还绑着束缚带,不过体温已经凉了。他死得很痛苦。唐霁捂住自己的脖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坐在脏兮兮的破旧病床上,挨着宋尘的身体。
手中捏着一块指甲大小的弹片,沾着血,然后又被唐霁的手指抹干净了。他垂着眼睛看手里的弹片,把它翻来覆去,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知道此时该用什么表情。后脑的疼痛有所减轻,刚才芯片差点融毁,他差点也要死在这里。残留的酒精在蒸发,物理降温总算有了一点效果。
腰上的传呼机忽然发出响声,唐霁等声音响了很久,才把传呼机从皮带上取下来,唇线紧绷:“长官。”
“你刚才怎么回事?”唐霖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忽地又一下子远到了天上去,“系统差点启动自杀程序,你在干什么?你不能对任何人心软,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长官。”唐霁的声音比他的表情更加平淡,他始终低垂着眉目,看在手指间翻转的小钢片,静静地坐在一具冷透的尸体旁,坐在浮游的尘埃中央。
“那你刚才出了什么情况?你没有完成任务,没有正确地击杀目标,你坏了事,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如果不是因为你那该死的同情心,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应该为此负全部责任。”
“不,长官,你弄错了,我心软不是为了目标。”
“那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还有什么能让你差点融毁芯片?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唐霁看了旁边的宋尘,他抬手抚摸宋尘的头发,感受那些发丝从手指间溜走:“为了一些不得不伤心的事请......一些在任务之外的事情。”
“好吧我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事情搞砸了,你没有击杀目标,我又得等上很久。上帝,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
“不会结束的,长官。”唐霁回答,“战场连着战场,死亡连着死亡,历史循环往复。这是一个怪圈,是一个循环,无穷无尽,永无休止。”
“该死的,现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如果我早点接到你这个电话,说不定我会问你要一台最先进医疗床,然后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闭上你只会放马后炮的嘴,现在我需要一条返回通道。”
唐霖停顿了几秒,问:“有谁死掉了吗?”
“嗯。”
“这不在任务考虑范围之内,我不管他妈的是谁死在你旁边,只要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完成任务就行。好吧,也许你可以找一块美丽的草地,给他挖一个漂亮的坟墓,然后埋了他。”
“去你妈的臭/婊/子,我会活着回去,然后把枪塞进你的喉咙,再把你的皮剥掉,用你的肠子把你绞死。”
唐霁挂掉了通话,把传呼机砸进旁边的碎石中,一下子裂成碎片弹开了。唐霁捂住眼睛,听回音慢慢消失。他捻着弹片,卸下自己的弹匣,从里面抽出一枚雕花子弹,前端灌有红色晶体。他把弹片放在子弹前头,两者均有一模一样的雕花图案。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把子弹放回弹匣,再拉开拉链把弹片放进胸前的内袋中。唐霁拉灭所有灯光,只留了头顶的一盏。他提着步枪站在这一束孤独的光晕下,低头凝视宋尘的面容。
宋尘脸上的血污已经清洗干净了,伤口也在死后缝好,这时的他看起来一尘不染,比璞玉更加透明。他确实不属于这里,这里的灰尘、硝烟和血腥,统统都在离他远去。
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不必再每天计算着时间的脚步,也不必为此流下泪水。而唐霁必将带着满心的愧疚,还有更加的坚韧的意志,独自在这里继续挣扎,直到彻底毁灭。
唐霁俯下身,在宋尘冰凉的额头上亲吻,很轻,像蝴蝶停留于花瓣,泉水出于山林。他没有亲吻宋尘的嘴唇,尽管他们曾经做过很多爱,但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接吻。
他们没有爱。就算有,也早就被仇恨消磨殆尽了。
“晚安。”他用同样轻声的耳语送上孤独的祝福,这祝福不知是否能被宋尘的灵魂听见,又是否能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宁。
*
联合基地上,所有的外部出口已经关闭,停机平台修复完毕,外部的执行员全都撤回基地内部。飓风正在往大陆逼来,还有一个小时它就将登陆,越靠近中心风力越大,激起滔天海潮。
“我从来没有在地球上见过这么高的浪,兄弟,我得承认我没有。”
“可是这也是地球。”
“好吧,我说的是21世纪,是我们生活的地球,你为什么非要挑刺?看到这里了吗?大洋中心,浪高都已经超过100米了,等它冲到大陆边上,能超过225米。混蛋,这块大陆要沉没了。”
“噢,上帝,这真是不可思议,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不过我们会安全的,我们有充足的燃料,坚不可摧的基地,还有无所不知的星河,更有聪明的脑袋和坚定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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