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第95秒的时候,潜艇顶盖打开。总控台中的人屏住呼吸,守在哨台上的人端起手中的机枪,在底舱武器系统中的人轻声唱着《凯歌》,在这时候祷告已经失去了力量。
从打开的顶盖下方先露出一只帽子的帽顶,然后是帽墙,接着是帽檐下方的人脸。看不出年纪,但他嘴角的皱纹暗示着他并不年轻。男人扶着梯子走出顶盖,站到甲板上,手里提着长形金属箱,高挑的身量让他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纯黑的毛呢大衣裹着他雅致匀称的身体,腰上绑着皮带,前端有个银色的金属扣。袖口整齐,扣子一颗不落,他正在给自己戴上灰羊毛手套。凛冽的海风把他的大衣下摆扯开,整个人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他抬起头注视着悬浮于半空中的基地,然后目光越过基地的栏杆望向天空。他眯起眼睛,似乎不太适应外界的光,眼中很快起了一层薄雾,倒映着天空中团状的灰霾和阴云。
季€€从风窗往下看,只能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看不清他的样貌。星河没有开启,无法进行身份识别。120秒的鸣笛结束后,甲板上还是只有他一人,他站在那里,烈风吹拂,散发出一种孤独沉郁的气质。那种第一眼看见就令人能沦陷进去的孤独,乘着风在海面上飘散,化成丝缕的轻烟,让海鸟嘶哑的鸣叫都归于沉寂。
“卸下身上所有武器,让你的艇员带上人质全部上甲板。重复一遍,卸下身上所有武器,让你的艇员带上人质全部上甲板。”
男人听见了广播,他略微停顿一下,把箱子放在脚边,并举起双手。他打了几个手势,哨台报告给季€€:“他说艇上只有他一个人,人质也不在,在其他地方。”
季€€撑着风窗下的栏杆,冷淡地低头看着下方站在潜艇甲板上的男人,沉默地点着鞋尖。有人注意到他握着手杖的手指在颤抖,下颚的弧线因为过于紧绷而变得棱角锋利,眼眶发红。
所有人都等着他说话,外面的风声也在等着他开口。最后季€€用手杖€€了一下地板,命令道:“派人下去把他押上来,武器没收,带他来办公室见我。岳上校,你带人进入潜艇检查,将它纳入我们的武器系统控制下。如果遇到攻击,允许开火,允许击杀。”
说完他转身穿过人群离开了总控台,朱€€怕他出事,匆忙提着箱子跟上他。当朱€€打开指挥官办公室的门时,里头扑面而来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寒噤。季€€开了灯,站在一束并不明亮的光下,面对着桌上架着的一把唐刀。刀柄錾金,刀身的弧度像女子新画的柳眉。他站在那里注视了这把刀很久,像是在透过它缅怀谁的过去,身后影子长长地流淌在地上。
岳上校带着一队执行员进入潜艇,男人没有拦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扭头跟着人走上了降下的曲折舷梯。他始终不曾开口,缄默不语,帽檐压在他眉毛上方,遮挡了他大部分表情。这让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一面旗帜,或者说旗帜更像他。
进入基地的封锁门,里面守卫的执行员端着枪对准了他的胸口,他们的帽子上镶着执行部的银章。男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不疾不徐,当他的皮靴踩在地板上之后,他停下脚步摘掉了帽子。
头发梳得整齐而有序,毫无臆想之中脏乱狼狈之感,反而比他们这些执行员更加有模有样。帽子被他端在手里,扫视了一圈枪口,然后垂下眼睛把帽子轻巧地扔到一边的桌子上。在男人扫视枪口的时候,执行员们都注意到他的左边眉毛是整齐的断眉,在下压的眉尾处断开,显然是有意为之;而他左眼眼尾下三枚细小的泪痣也一并落进了众人的目光里。
一旁的帽子被抛弃了,帽墙上同样镶着银质的徽章,但不是指挥官头上威武的雄鹰巨树,而是往两边展开的双翼,下方缀有金色边花。
男人冷清着神态松了松领巾,对这些枪口视而不见,从容的神态像是深夜开着车回家,进门之后轻松地把衣服换下,洗完澡后埋在干燥的被子里做起梦来。他身上那种冷透了的孤独悄无声息地渗进基地内部的空气中,似乎浓缩了外面万物的寒冷,在他一个人身上迸发出来了。
“你们的长官呢?”这是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感觉无边的旷野在眼前敞开,寒风掀起沙尘在远处降下。他声音低,似乎天生就是哑嗓,但又不至于让人感到不适。
执行员别了一下枪口,说:“办公室里,我会带你去见他。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招。”
季€€坐在灯下摊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空白的表格,朱€€坐在另一边的角落里,翘着腿,正低头歪在旁边的桌子上记录什么东西。季€€刚旋开钢笔,门外传来报告声,移进几条人影。
朱€€耷拉着嘴角,抬起眼皮看着人走进来,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笔帽,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把外套拉紧,脖子在围巾里缩了缩,无趣似的继续把自己埋进面前写满数字的纸头中。
“指挥官。”
提着箱子的执行员打了报告,拉开箱子推到季€€面前。里面的黑色绒布上躺着另外一把刀,比季€€手边刀架上的稍短一些,但形制相同,连刀柄上的錾金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对。季€€记得很清楚,没人能比他记得更清楚€€€€在符衷下井前,他亲手把这把短刀卡进他背后的暗扣中,还嘱咐他接收到消息一定要及时回复。
季€€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在刀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甚至这一小会儿都没有显露出任何情感。他把钢笔放下,往后靠向椅子,淡色的阴影在他衣服上绣着花。
“人质呢?”等执行员退出房间后,季€€靠在椅背上问,他把手搭在身前,抬起下巴注视着面前男人的脸。他摘掉了帽子,露出他整洁的额头,微红的眼眶被阴影挡住,鼻梁挺立在光中。
“不在这里,在其他地方。”男人的嗓音引起朱€€再度抬头,这位有幸旁听的医生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季€€审问,脚尖一勾一勾。
“我问你他在哪!哪个方位,哪个坐标!别装傻,你难道不知道回答问题的方法吗?”季€€一拳砸在桌上,情绪和语气一下爆发出来,让朱€€脚尖一颤。钢笔被震起来,骨碌碌地往旁边滚去,在帽子边上停下来。
男人垂手站在桌子前面,他身上的外套明显是时间局的制服,只不过胸前和肩上的徽章都被取掉了,看起来沉闷喑哑。他的衣领里塞着保暖的浅灰色驼绒领巾,把他脸衬托得比法尔孔奈的雕塑更加出彩。
他和季€€对峙了几秒,但他并没有因为季€€严厉的质问而动怒,而是用与之前相同的语调叙述:“在海底,那里是我的基地。他没死,他在那里很安全。”
“怎么证明?”
一块小小的金属胸牌被男人从衣兜里取出来,放在季€€面前,光照亮了胸牌上雕刻的数字:“EDGA,他叫符衷,是一个令人忍不住怀念的名字。他的编号是0578吧?应该不会错。还有这把刀,他都快死了还一直都紧紧拽在手里,我费了大力气才把刀从他手指里剥出来。至于刀是从哪里来的,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放心,如果他死了我大可不必来你这里跑一趟。别装傻,指挥官,你知道我没有撒谎,你也知道我是谁。”
季€€伸手把胸牌勾过去,牌子上的编号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是执行员出任务随身携带的胸牌,用来辨认身份。他摩挲了胸牌一会儿,低垂的眉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区别于外人的情绪。把牌子收进抽屉里,季€€向前探过身子,从暗到明,让自己整张脸都暴露在光线中。
他的样貌要在光下才能彻底展露出惊人的阳刚和艳丽,这种艳丽区别于女人,在截然不同、充满气概的同时能散发出独特的柔情。继承自母亲的长眉框在眉骨上边,而得益于父亲的五官则让他的面容与眼前这个男人出奇得相似。
“季宋临。噢,这样直呼其名显得非常没有礼貌。但我该如何称呼你?战俘?季先生?还是那个早就被遗忘在我17岁那一年的......”季€€盯着男人的眼睛,尾音停在舌尖,像是含着冰块在打转,最后化作一声卷沙带尘的叹息,“父亲?”
第182章 欲盖弥彰
朱€€放下脚尖,把歪斜的身子正过来,扣着手指盯着男人的背影,然后转过眼梢看了季€€一眼。季€€顶着手指,踩了踩鞋跟,把目光挪到朱€€的角落里去。他的这个小动作引起了季宋临的注意,他扭头看向朱€€,外套包裹着他的身躯,像是把他整个人都封闭起来。
“他是你的随军医生吗?”季宋临看着朱€€问,他这句话是问给季€€听的。朱€€摆弄着手里一支水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没把目光从季宋临脸上挪开半分。
季€€动了动睫毛,他的睫毛和眼睛与季宋临一样,能够包含许多情绪,那些藏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能通过一双多情的眼睛流露出来。他掸了掸纸上的灰尘,哪怕那些纸在几分钟前刚从密封袋中被取出来:“他跟着我很久了,他要做的可比随军医生多得多。你们也许认识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我对你可是一无所知。”
季宋临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考量一些事情。季€€随手整理桌上的纸头,把一些废纸抽出来揉成一团丢进回收通道里。他的神情被办公室的灯光和寒冷冲得很淡,这种淡色的冷峻之情在得知符衷失踪之后就一直长久地盘踞在他脸上。手指上的指环悄悄地闪着光,随着季€€的动作时隐时现,月亮一样,倏尔就被飘来的云层淹没了。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认识他。”季宋临开口道,他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退后,但他的姿态分明有种贵气,而又季€€不同,“他是朱仕黎的儿子。朱€€,在你大概七岁那年,我们见过。”
“哦。”朱€€摩挲着自己冻得发红发青的手指,简短地答应了一声,随后抬了抬眉毛,看向别处,“难为你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而我早就忘光了。我不管你是谁,但你最好老实点。”
季宋临垂着眼睛看看自己的鞋尖,面带微笑。他没有理会朱€€的话,对季€€说:“你看,你对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在你随口的几句‘猜想’中,已经直击要害了。”
“你是在急着证明自己吗,先生?你站在我面前还不到三分钟,就想用你对付其他什么人的那一套来打动我吗?在这里,我是指挥官,你只不过是来路不明的贝洛伯格号的艇长。你不属于我们编内人员,你还存在潜在危险性,按理说,你没有资格面对指挥官,而是应该被关进审讯室遭受严格的讯问。至于你现在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规矩就是规矩,你不必急着证明自己,事情要一码一码地解决,现在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季€€撩起眼皮看了季宋临一眼,然后拿起钢笔,按下旁边的录音机,问:“姓名。”
“季宋临。”
季€€的手指停顿了一瞬,他转了下钢笔,然后在表格的空白栏目中填上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个名字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他记不清楚。上次写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是在海边的崖洞中避雨的时候,他在符衷的手心里写过。他们交换了各自父亲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有人见证他们的爱情。
“职务。”季€€说完后简短地补充了一句,“现在的。”
“哦,好吧,那可真难说。那就写贝洛伯格号的艇长吧,毕竟贝洛伯格是个好名字,充满希望和光明。”
“来这里干什么?”
“潜艇的燃料不够了,你知道,就算是核反应堆也有燃烧殆尽的一天。我当然不能让自己白白沉没在冰冷的海水里,所以我找到了你们。顺便来告诉你们那个叫符衷的人在我手里,他很好,只是有点我解决不了的小麻烦。但我知道你们肯定比我厉害得多,毕竟科技力量差太多了是不是?这些天你们一定急坏了,那可是个优秀的执行员,如果他一直回不去你们总有人要伤心。”
“你对我们了解得真多啊,不过胡乱揣测别人的心思不是个好习惯。”季€€说,他把季宋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在表格上,始终没有抬头,“你是时间局的人?不用急着否定我,你身上的外套出卖了你。所以你最好诚实地回答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来干什么,这里还有多少你的人。”
季宋临没有回答季€€这个问题,他抚摸着自己的小指,习惯性地在指根捻动,就像季€€拨转戒指的动作。在季€€厉声询问第二遍之前,季宋临伸了伸手指,说:“这很难解释。”
“哦,是吗,很难解释。看来你是不打算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了,真令人意外。有什么东西是你不愿意说出来的呢?我想不明白。那说说你的潜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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