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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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宋临穿着工作服,扎着靴子的鞋带,踩在花圃的土埂上清理沙土。花圃里的花开得很盛,香味随着暖和的风越过白色铝合金板房,飘向鳄梨树林和土豆园。他在挑选长得饱满、颜色艳丽的花,然后用剪子把它们剪成长短不一的花枝,抱在怀里,剪完一畦就提着装花的小桶去另外一畦。
他路过压力计的时候顺便看了眼上头的数字,还不需要给花圃浇水。季宋临看了看时间,早就过了晚饭时间了,他还没去喝一口热汤。从会议结束后,季宋临马上就下到了海底基地来。不过他并不觉得饿,有一种少有的情绪控制了他的身心,季宋临只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能够不慌不忙地去解决一件一件大事小事。他看了看小桶里新鲜的月季花,蹲下/身去继续挑拣。
符阳夏穿过一条小路,看到了拉起来的铁丝网。砂石铺成的入口旁插着一块木牌,漆着黑色的雄鹰巨树,符阳夏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透过这块牌子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他想伸手去摸摸那只黑色的雄鹰,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符阳夏看了眼铁丝网后面的一大片开阔地带,把手抄进外套衣兜,踩着石子走了进去。
风里淡淡的尘土气味和若有若无的花香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符阳夏走过一段路,站在了铺满一层细土的岸边石板上,他站在那里眺望一望无际的田野,头顶的仿真天空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站在温带的春末,看山冈上滚落的巨石。山冈只是地球的外部,无处不有。他扫过那些辣椒、番茄、胡萝卜、南瓜以及一块一块裸露的尚未播种的空地,一辆半旧的白色皮卡车停在路边。
他走下台阶,沿着农场中间的一条水泥路往前走,有种神秘的吸引力拉着他往前走去,似乎向着这个方向走就是对的。符阳夏呼吸着树叶的味道,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辣椒柔软的叶子。
农场里空无一人,听不见声音,只有暖风一阵一阵地迎面吹来。他抬起头,看不见天空的上界,人造日光已经到了西斜的时候,傍晚的云翳都变成了粉红和橘黄色,金灿灿的霞光照在林稍。
符阳夏朝着太阳西落的地方走去,他回头看看身后,影子又淡又细长。
季宋临在花圃里侍弄他的花草,把野草清理掉,再剪去长势不好的花骨朵。他撑着膝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小桶,已经剪了不少红的、黄的月季花。他轻轻拨弄花瓣,又觉得这些还不够。
花香在符阳夏身边变得越来越浓郁,闻着像是玫瑰,但又没有那么甜蜜。他在铝合金板房前徘徊了一阵,然后在房子侧面发现了一条小径,两边种着蓝色的鸢尾花,全都开了。符阳夏看到了花圃的一角,但是被树篱遮挡着,看不清全貌。他犹豫了几秒,踩着卵石小路走了过去。花香更浓了。
符阳夏站在榉木打造的栅栏外,默默地抄着衣兜,手捂得发热,但他仍没有抽出来。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看着蹲在半人高的月季花丛中的人。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就是这里。符阳夏看到了落日,虽然他知道那是假的,但他还是喜欢看它。
季宋临挑了一株最好的红月季,纯正的红色,花瓣叠了很多层。他觉得就是它了,小心地拨开花丛把剪子伸进去,找了一个长度后果断地剪了下去。他笑起来,把那枝花抽出来,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他觉得差不多了,该收工了,该提着装满花的小桶回去把花束扎好,当作礼物送出去了。
“季宋临。”
他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他。季宋临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缩得他疼痛无比,手里的铲子差点就要掉下去,他又狠狠地抓住了。他认得这是谁的声音,就算化成了灰,他也一下就能听出来。
季宋临回过头,他在一畦一畦的月季花后看到了符阳夏。符阳夏老了,真的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就像月季层叠的花瓣。季宋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梦到他回来了。
符阳夏站在栅栏外,穿着长衣外套,暖融融的温度让他背上发热。符阳夏没戴军帽,外套的翻领里露出军装制服的领子和纽扣。他一直抄着手,看季宋临拿着一朵花站起来,他们看着对方。
季宋临刚想开口,又想起了什么,抿紧嘴唇,最后说:“将军。”
现在谁见了符阳夏都要称他为“将军”。符阳夏很淡地嗯了一声,对视了几秒后他挪开目光,他怕这种目光会灼到心上。他状若不在意地扫视了一圈花圃,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剪点花,打算带回去扎好,”季宋临说,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小桶,“送人的。”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歉地笑了笑:“身上都是尘土,不好意思。”
他感到一点薄薄的遗憾,他没有穿着最好的衣服出现在符阳夏眼前。季宋临觉得自己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从头到尾有那么多事与愿违。
“噢。”符阳夏点点头,他抬了抬眉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间隔开得太久了,忘了该怎么相处。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等着打破坚冰的那一刻。
季宋临捏着那朵最红的月季花,很淡地笑了笑,说:“你不问问我打算把花送给谁吗?”
符阳夏没出声,示意他自己说下去。季宋临弯腰把桶提起来,符阳夏这才看见他的桶里几乎满满地插了一丛花。季宋临说:“送给你的,将军,这些都是你的。”
他说的“这些”究竟是指桶里的那些,还是一整片花圃里的那些,符阳夏就不知道了。他看着季宋临的脸,端详着他的面容,断开的眉尾、眼下的三枚小痣、鼻梁、嘴唇,他想找回一点熟悉的东西。符阳夏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天边那轮夕阳也是真实的,真实到触手可及。
符阳夏笑了,牵起脸上的皱纹,嘴角两边的褶皱就像括弧,把他的笑意禁锢在里面。季宋临凝视着他的笑,就像凝视着照片。符阳夏说:“你一直都在这里剪月季?”
季宋临点点头:“开完会我就下来了,换好衣服就来这儿看花,然后剪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把花扎好,你就站在这里了。”
“晚饭吃过了吗?”符阳夏过了会儿才问。
“没有。”
符阳夏默默点了点鞋尖。片刻后他看向季宋临,说:“我这儿有橘子,你要吗?”
说完后他又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军委副主席问另外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要不要吃橘子。他不再作声,就这样等着季宋临回答。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想慢慢等一等。
季宋临往鳄梨树林那边望了一眼,树林再过去一些就栽种着几十棵橘树,现在果子还没成熟。季宋临说:“我种了橘树,每年都会收获很多......”
“我不是从你的橘子树上摘的。”符阳夏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刚好带了几个橘子下来,你要吗?”
季宋临站在花圃的灌溉渠上,工作服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他线条利落的手臂来。季宋临对着符阳夏默默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他点点头。
“那就走过来自己拿吧。过来一点,咱们隔了这么远。”符阳夏说,他还是抄着衣兜,长长的风衣把他的身躯包裹起来。
风吹得树篱和花丛悉簌作响,鳄梨树深绿色的大叶子像动物的绒毛那样被风吹着起伏。季宋临提着小桶,把工具箱挎在肩上,踩着土埂朝符阳夏走去。榉木栅栏上缠着不少带刺的藤蔓,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顺着柔软的枝条往上开,在叶子的遮挡下,依稀能看见榉木的纹理。符阳夏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他站在这里,有人在朝他走来。空气洁净,草木葳蕤,充满自然之气。
季宋临在离符阳夏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身上散发着花香味。符阳夏看了看他,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两颗亮黄色的橘子藏在他手心里。他把橘子递过去,季宋临忙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后才接住了符阳夏给他的东西。
两颗橘子被捂得发烫,还有点潮湿,大概是符阳夏一直穿着大衣外套和严严实实的制服,手心里都出了汗。季宋临摸了摸橘子光滑的表皮,他闻到果子的清香,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年轻。
符阳夏这才解开了大衣的腰带,一边脱一边说:“制服没有口袋,所以我只好穿着外套把橘子放在衣兜里。这儿太热了,不过这样正好,我的背不会再疼了。”
他脱掉外套搭在手臂上,露出他里面齐整的衣服。符阳夏穿军装,胸前缝着资历牌,肩章上有三颗金色的星星。他很威武。季宋临把两个橘子揣进衣袋,回身关上花圃的栅栏门,沿着小径走了出去。他们并肩走着,穿过长满了鸢尾花的小路,夕阳照在他们身后,两条影子长长地铺在面前。
“背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吗?到了冬天还是疼?”季宋临问,他打开铝合金板房的门,顺手把工具箱放在门后的地板上,就把门锁挂上了。
“嗯,受了寒就疼。真的很疼。但这样能让我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让我不至于忘记自己遭遇过什么。”符阳夏说,他和季宋临一起沿着水泥路往回走。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调和速度都是一样的。季宋临偶尔停下来看看田地里的作物,符阳夏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他。他们仍保持着默契。
季宋临蹲在路肩上,他正看着绿油油的辣椒,前不久花刚谢了,结出了绿色的小辣椒。他扭过头看了看符阳夏被夕阳照亮的脸,说:“这里是北极,地面上很冷。注意保暖。”
符阳夏点点头,没说话。季宋临看了会儿辣椒,又提着小桶站起身,望铺着石板的岸边走去。他路过白色皮卡车的时候伸手拍了拍车子的引擎盖,说:“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就开着它去装收下来的东西。土豆、胡萝卜等等,能装一车子,然后送进那个板房里存放起来。不过现在那儿没有存货了,都送去给‘回溯计划’里当伙食了。”
符阳夏站在石板上,他环视着这片农场,笑着说:“你把这儿改造得真不错。以前它还是训练场,现在就变成田园了。”
“这些都是我独自留在这儿的时候开辟的,农场、田地、植物的芳香。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当我在田间劳作,我就会想起以前,想起年轻的时候,想起你。”
“真的很像以前。我们在傍晚时分穿过麦田,一起回学校去上夜课。落日、漫天朱红的晚霞、黑麦、芥草、星星,共同组成了我们相爱的那十五年。”符阳夏说,他的话漂浮在空中。
季宋临脱掉工作服外套,放在木板上。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灰青色的背心,露出他肌肉匀称的两条手臂,脖子上挂着银色的链子,下面就是他的姓名牌。季宋临把链子塞进背心里。
放水洗干净了手,再把衣袋里的橘子拿出来,放在窗台上。季宋临坐在椅子上把那个装满花的小桶提起来搁在桌板旁,小心地抱了一束花出来,摊开后开始修剪它们。他用小刀削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看到符阳夏站在另一边眺望田野的尽头。季宋临停下手里的动作,说:“那只不过是我最爱你的十五年。”
他们上一次一同穿过田野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皮肤也是紧绷绷的。当他们再一次走在一起,在傍晚从田埂旁经过时,仿佛当年的那轮太阳一直没有沉没,而他们的脸上已经长满了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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