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扶岚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床围子黯沉沉的阴影里,男孩儿黑黝黝的眼睛悲伤又哀恸。他沉默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孤独又哀伤,像走失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戚隐向前一靠,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道:“在神墓里的时候就好想你,杀掉我爹变成的大蜘蛛的时候想你,在琉璃子里看我爹的回忆的时候也想你。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小隐。”扶岚回抱住他。
“你骗人,你一声不吭就跑掉了,带着猫爷跳下悬空阶,连我也没告诉。你带猫爷,不带我。”
扶岚想解释,但他实在嘴太笨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越说弟弟会越生气,最后只能沮丧地垂下眼睫,道:“对不起。”
两个人不说话儿,屋子里静静的,月光越过翘脚檐,钻进纸窗,像凄冷的水波,在冰冰凉凉的砖地上蔓延。戚隐睁开眼,道:“哥,我难过得睡不着。”
“哼曲子给你听。”扶岚说。
“什么曲儿?”戚隐问,心里不自觉地想,该不会是“神案底下叙恩情”吧?
“巴山月圆的时候,风里就会有笛声,传说是一个大巫留下来的。”扶岚摸摸他软软的发顶,“小时候,会给你唱这个当摇篮曲。”
戚隐点点头,闭上眼。幽幽的曲调响起在耳边,扶岚的嗓音低沉又柔和,哼的那曲调缱绻又悠长,像一个人在诉说着无尽的想念。戚隐的心里哀哀的、静静的,恍惚间似乎看见巴山月圆,月光恍若霏霏细雪。那缱绻的曲调里藏着白鹿似有若无的蹄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戚隐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戚隐先去钟鼓山的小院找方辛萧。她说的那虫子,很可能就是巫郁离种在她身上的蛾子。要不然巫郁离怎么会对神墓里发生的事儿了如指掌,必定是这蛾子同他有什么联系。到那一瞧,方辛萧虽然脸色还白得像纸似的,但就是虚了点儿,没什么大碍。戚隐为确保没事儿,压着她的腕子探了探她的脉。方辛萧红了脸,道:“隐师兄,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都是师兄妹,何必见外,小事儿一桩。”戚隐一笑。
方辛萧捏着衣角踌躇了一阵,从怀里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绢儿,放在戚隐手里。
“哦,要我转交给我哥?”戚隐看也没看,塞进乾坤囊里。
“不是!”方辛萧巴掌大的脸儿彻底红透,“在神墓的时候,人面妖那儿一回,后殿人茧那儿一回,隐师兄一下子救我两回。后来我在秘殿……你也不怪我,还关心我这点儿小伤。这个是谢谢你,送给你的,你别嫌弃。”
“给我?”戚隐一愣,道,“不用了,我已经有帕子了,我哥给我绣的。”戚隐把帕子还给她,又拿出自己的小鱼手帕给她瞧,他脸上透着自豪,莫名有种炫耀的意味,“看,我哥手艺不错吧。”
“……”方辛萧望着那帕子呆了一阵,道,“比我绣得好多了。”
“还行吧,你加把劲儿,平常多练练,就能赶上我哥了。”戚隐鼓励她。
方辛萧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跑了。临走时眼眶通红,像是要哭。这是怎么了?戚隐呆在原地没回过神儿来。女孩儿送帕子……等等,莫不是那个意思吧?可她不是喜欢他哥的么?这是移情别恋了?还……移到了他的身上!戚隐恍然大悟。活了十八年,终于有女孩儿喜欢他了!戚隐感慨万分,可惜姻缘来得太晚,他已经是个断袖了。
他把扶岚的帕子叠好揣回兜,转身去找清式。清式那屋宽敞明亮,进去一瞧,扶岚和叶清明都在那儿。他哥坐在罗汉榻上翻花绳,面前还摆着好些孔明锁之类的玩意儿。都是那些仙山前辈送的,说这些玩意儿益智,适合他哥玩儿。戚隐很无语,打眼瞧他哥,玩得还挺入迷。
他把那蛾子的事儿跟清式说了一遍,老头儿沉吟了半晌,从袖子掏出一卷纸轴,道:“这是为师这些年来找到关于那妖蛾的所有线索,世上妖蛾种类繁杂,不胜枚举,但只要是妖,都嗜血如命。你若说方辛萧中了此蛾,还毫发无损,与我往日所见又不大一样。”
戚隐又看向叶清明,踌躇着道:“师叔,你要不要检查检查身上,说不定老怪也在你身上种了妖蛾子。”
叶清明摆摆手,“打住,我身上可没那玩意儿。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能剥光了给你瞧。”他口气不是很好,话儿说出口,自己也有发觉,平了平声气儿,道,“师侄,不是我不信你。你说妖蛾子是我师兄养的,你亲眼见过没?但凡你去常州府打听打听,没说他坏话儿的。我们师兄弟相处十几年,他什么人儿,我们会不知道?现如今,你口口声声说他是那老怪,却都是一面之词。那老怪诡计多端,真没准儿是他假扮师兄呢。”
巫郁离那个家伙,若那厮不微笑着说出“我要取你肉身”的话儿,戚隐也很难相信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老怪。他在凤还待了十数年,确实很难说服凤还山他这些年来温和良善的模样都是伪装做戏。不,他根本没有做戏。他可以对你温煦微笑,犹如四月春风,也可以在一眨眼之后,用最残忍的方式取你的性命。
戚隐也不多做争辩,只道:“师叔说得极是,是我武断了。”
“这就对嘛,”叶清明一笑,“咱不能冤枉好人不是。”
不过戚隐还是坚持叶清明要检查检查自己身上,叶清明点头答应了,揽了清式到屏风后面脱衣服。戚隐扭头看,正瞧见扶岚坐在窗边看清式的妖蛾画轴。清式检查完叶清明,确认并无不妥之处,出来道:“老夫所知道的蛾子都在上面了,西南边陲的金线天蛾、山里常见的鬼脸夜光蛾,还有这只,”他指着画轴中间一个栖在酒葫芦上的蛾子,仔细瞧,这蛾子似乎是一脸陶醉的表情,“这老贼是咱们凤还禁地的妖蛾子,二百八十多年的道行,会唱鼠来宝。老夫曾问过它,江南那帮怪蛾子是它们蛾族的哪支。”
“它怎么说?”戚隐问。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清式道。
扭头看扶岚,见他正看得入迷,戚隐问:“哥,你发现什么了?”
“眼熟。”
扶岚指着画轴上一个蛾子,翅子五彩斑斓,缀了两个弯弯的眼斑,像一张没有鼻子嘴巴的笑脸,无端透着一股邪性,很像戚隐他爹遇见的那种。
“你是不是以前在哪看过,南疆?江南?”戚隐坐下来问。他哥来自南疆,又去过江南,还真可能见过这蛾子。
扶岚摇头,道:“不是。”
“哦?那是别的地方,云梦古泽?你不是和猫爷去过那儿拓金错书么?”
扶岚还是摇头,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很用力地想了一会儿,道:“不记得了。”
戚隐看着他哥,又想起白鹿中殿那具骸骨来。巫郁离说他哥没有父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哥和巫郁离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总不可能,那具骸骨就是扶岚自己吧?
“那个人,”扶岚垂下眸,抚摸画轴上的妖蛾,“他和我有关系。”
“哥,你想找他么?”戚隐问。
扶岚点点头,“找到他,问他我是谁,”他抬起眼,望向戚隐,眉目淡然,“然后杀了他。”
第77章 折柳(二)
领着他哥刚想走,清式叫住他,又道:“小隐,昔年老夫壮游天地,出海寻仙,觅得一蓬莱仙岛,远在重海之外。如今人间灵气衰微,道脉眼看就要断绝。老夫打算不日封山出海,不再回返,兴许尚能躲过一劫,为我人间留存一缕微脉。你可要与凤还一道?如此,说不定能躲过我那师弟的追杀。”
戚隐想了会儿,道:“不了,师父。他是千年老怪,你们同他不可同日而语。我若跟着你们,只怕牵连无辜。更何况,我之前答应了我哥,要跟他去南疆的。你们去吧,要是将来能活下来,我去找你们玩儿。”
“也好,他来自南疆,说不定巴山神殿有克他之法。你跟在云岚小徒儿的身边,也比跟着我们安全许多。待到了仙岛,老夫会飞信与你,若有需要,随时传信与我。”
出了门,最近倒春寒,灭度峰又高,刚融的雪又积得厚厚的,一踩下去,能没过脚踝。戚隐揣着袖子,和扶岚一道儿走。走到墙根下面,扶岚忽然想起什么,停了步子,把他逼到墙边。墙面粗糙,磨着脊背,戚隐吓了一跳,想问干嘛,扶岚没等他说话,逼前一步,温软的嘴唇碰上他的脸颊。
戚隐:“……”
扶岚松开他,略拉开一点儿距离,摸摸自己的胸前,小声道:“还是没有砰砰跳。”
“……”戚隐无力地道,“哥,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对我为所欲为。”
扶岚一呆,露出沮丧的神色,“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