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两个人望着南天尽头,迢迢天风裹着细云,蟹壳青的天色阴沉如水。
“复仇,”戚灵枢低声道,“他是去复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大王寨里席面排了满场,妖姬在桌上起舞,妖娆地扭动肉胴胴的躯体,大半裸露的胸脯上下摇晃,灯笼晕红的光泻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之上。酒香四溢,各部族的首领两颊吃得红红的,醉醺醺地笑,伸出手去够妖姬笔直修长的腿。朱明藏坐在龙骨王座上,铁刀插在脚边,手里圈着一个美艳的妖姬,盈盈眼波递过来,媚眼如丝。
所有妖魔都在歌唱,庆贺朱明藏的寿辰。
“恭祝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诸妖魔齐声道。
朱明藏满意地点头,朝四面敬酒。扶岚身死,魔刀镇守九垓,人间道法衰落,他自可以高枕无忧。他含着笑,再次举起酒觞,“诸君满饮!”
“将军,”山雀族的族长捧着羽觞站起来,他原本是扶岚的拥趸,现在必须表明自己的忠心,“往日是我等有眼无珠,不识将军胸怀。将军说得不错,扶岚那厮乃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山雀小妖,竟然寄希望于他为我们保卫南疆。现在他死在无方,倒也正好。人间道法衰落,正是我们南疆奋起的好时候!将军何日领兵出战,我们山雀一族必定紧随其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底下妖怪纷纷附和,朱明藏笑笑,道:“族长客气了,届时我必定委托重任予以族长!”
“我更有一议,相信大家一定同我有一样的想法,”山雀对着四面举觞,“南疆不可无主,将军雄才大略,妖力深厚,不如我们拥将军为新皇,俯治南疆,挥师人间!”
“陛下万寿无疆!”有妖怪率先大喊。
其余妖怪纷纷大吼:“陛下万寿无疆!”
朱明藏坐在山呼万岁当中,眯起了双眼。所有妖怪齐齐跪在他的脚下,矮进了氤氲的泥尘里,他看见他们的肩背和漆黑的头颅,潮水一般的赞美和呼颂涌向他的耳边。原来这就是皇帝,坐在龙骨王座上,所有妖魔对他俯首称臣。他掌握着他们的命运,接受他们的臣服。权力握在手中的滋味,比美酒和妖姬更让人心醉。可惜扶岚那个小子不懂得什么是皇帝,他拥有力量,却没有野心,合该死去,烂成土烂成泥,然后拱手把这一切,让给他朱明藏。
就在这时,他望见远处的青石台阶上缓缓上来一个人。妖魔的呼声忽然停了,因为他们感受到了那股气息,阴沉、冰冷,像冬日纷纷扬扬的雪,似乎只要呼吸一口,就会冻住胸腔和肺腑。
妖姬停止了舞蹈,首领们暂停了歌唱,朱明藏眯起阴鸷的双眼,盯住了这个不速之客。
先露出的是漆黑的风帽,然后是被风帽掩去的半张脸。只看得见一点轮廓,却能感到孤刀一般的清冷坚硬。男人一点一点走上来,直至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群妖的眼前。一身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的,背着一把刀,一把剑,垂着头,默然不语。
“你是谁?来投诚的?”朱明藏问,“你的气息为何如此怪异?”
这气息虽然陌生,细细分辨,当中却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他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男人的兜帽,朱明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所有妖魔都瞪大了双眼。麦色的脸庞,轮廓犹如刀刻,每一笔皆印着冷漠与孤独。这张脸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因为月光下,他的眼瞳竟是银灰色的,而那一头白发,灿烂如银。
他缓缓抬起了眼,银灰色的双眸里仿佛在下雪。
“戚隐,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第112章 白发(二)
夜风在大王寨里静谧地流淌,所有妖魔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眸白发的青年。没有妖魔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气息变得寒冷又恐怖,细细分辨之下似乎还有往日他作为凡人的味道,可是它们再也无法将他同那个怂头耷脑的蔫草梗子相提并论。
妖魔们不自觉地退却,妖姬胆战心惊地从席面上踮着脚尖爬下来,似乎害怕惊扰这个白发的怪物。朱明藏眯起眼注视他,道:“窝囊废,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的气息和我哥的像吗?”戚隐平静地问。
“不像。”朱明藏吸了一口气,“你的气息虽然变了,但和那个龟儿完全不同,老子分不清你的族类,你们都是怪物,而你的气息……”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所有妖魔都知道答案。
戚隐的气息,远比扶岚恐怖一万倍。
扶岚的气息温和清隽,像雨后大山,像踏过迢迢密林遇见的茫茫烟水,安然又恬静。而戚隐的气息却让他们想起深邃的凛冬,百草枯折,万物无声。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寒冷里存活,戚隐是飘荡在大雪里的鬼魂,浑身上下带着雪粒子的冰冷。
那个白发男人没再说话,大王寨里鸦雀无声。他似乎只是一个路人,经过它们热烈的寿宴,顺道来讨杯酒喝。他或许还不知道扶岚真正的死因,九死一生回到了大王寨,朱明藏这样想着,从龙骨王座上站起来,放开嗓子笑了几声,像要打破寨子里的寂静,又像是要打破萦绕心里的不安。
他道:“你这个小子果真命大,无方山诓杀扶岚,老子还以为你也没命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老子派一帮小妖四处寻摸你的踪迹,奈何无方脚下被行尸围个水泄不通。幸好你回来了,无妨,小子,虽然你是个凡人,但大王寨永远是你的家!”
“路远,费时。”戚隐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走到一张席面边上,低头看了看满桌美酒佳肴,道:“你们好像很开心。”
朱明藏尴尬地笑笑,“戚隐,我们替扶岚戴了七日的重孝。南疆规矩不比凡间,戴七日已是前所未有的大礼。他虽然走了,可我们的日子还要朝前看。”
戚隐踱着步,慢慢走向中间烧着的几口油锅。大火嗤嗤作响,将锅底舔舐得通红。熊熊火光映在戚隐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并没有让他的脸庞暖上几分。随着他接近油锅的脚步,妖魔们心中惴惴,互相看了几眼。他走向的锅里烧着人肉,手臂和大腿乱七八糟混在一起,人头被炖得面目模糊。戚隐站在旁边,略略看了一眼,又掉开步子,走向下一个油锅。妖魔们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抹了把汗。这气氛压抑得像铁,沉重得压在心头。朱明藏咬了咬牙,额上青筋隐隐爆突。
“那只肥猫呢?怎么不见它?”朱明藏问。
戚隐这次没有回答,他停在一口油锅旁边,直勾勾盯着里头的肉。
里面是几只鸡,毛被拔得很干净,鲜嫩的肉滋滋冒油。
他认得它们,挪走童尸之后,扶岚又买了一篮子小鸡。每天天不亮戚隐就起床喂它们,扶岚会接山上的清泉水给它们喝,每只小鸡都长得油光锃亮,嗓门儿叫得尖脆清丽。扶岚擅长养小鸡,戚隐以前自己也养过,总养不活,扶岚却能把每只小鸡都喂大喂胖。可它们现在死了,还没有长大,就被放进了油锅。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注视着朱明藏,道:“你们杀了我哥,还杀了他的小鸡。”
朱明藏眼皮子一跳,眸中虎狼般的凶光一闪而过,“戚隐,你这话从何说起?”
戚隐默默盯着他,这个男人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枯潭,分明看不出什么威胁和杀意,却让朱明藏感到一种惶惶的不安。
朱明藏不再遮掩,一双阴鸷的双眼杀气毕露。他压下心里怵然的骚动,像压住不安分的梦魇,道:“怎么样,戚隐,你有了什么样的奇遇,变得有本事了么?看看你以前的样子,握刀都能砸到自己的脚,现在却敢同老子叫板了么?”他看向戚隐的身后,“斩骨刀、归昧剑,你背的都是死人的东西啊。你要用你父亲和兄长的遗物同我打么?很好,老子同你打这一场!拔出你的刀,拔出你的剑,让老子看看你现在的本事!”
戚隐站在那里,摇摇头,“你不配和它们战斗。”
朱明藏额上青筋一跳,怒喝道:“狂妄!”
“你的寿宴办得很好,但很可惜,你不会再有下一个寿辰了。”
朱明藏猛地矮身,作虎踞姿态,右手按住他腰侧的铁獠牙。这是他的佩刀,用他父祖的獠牙锻造而成,是历代野猪林族长的佩刀。刀身刚硬,刀背厚重,表面包裹硬钢,一斩之下可以崩断巨山而不费吹灰之力。他知道扶岚的刀很强,戚元微的归昧剑也曾饱饮妖魔的鲜血,但戚隐终究不是他们,他只是个愣头愣脑的凡人,一个失去父兄庇佑的流浪狗,他的灵力和刀法剑技都远远比不过自己!
然而,戚隐的话音刚落,所有的火光霎时间熄灭。树上的绛纱花灯、滴水檐上挂着的牛皮纸灯笼、席面上落着梅花泪的蜡烛、油锅噼里啪啦的柴火,统统熄灭。寨子里漆黑一片,像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龙骨王座那里一截刀光忽现,像尖锐的电光一闪而逝。那是朱明藏拔出了刀,凛冽的刀风斜斜斩出去,刻骨的杀机随风而至。
与此同时,所有妖魔嘶叫着化为原形。他们狰狞的漆黑身形在月光里迅速胀大,扭曲,膨胀成一只只吮血的巨兽。地面上依稀有他们扭乱的影子,拉长条儿,缠乱在一起,在重重叠叠的树叶暗影里若隐若现,像藤蔓狂暴地生长,蔓延向戚隐那个方向。
世界一片混乱,像倒了个个儿,天旋地转。刀刃破风处,杀机无处不在。空气里出现了血的味道,腥臭扑鼻,蛮横地盖住了酒肉的香味。
朱明藏惊恐地发现他失去了戚隐的踪迹,这个男人的气息像水滴入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大声嘶吼着,喊着对方的姓名,尾音在颤抖,泄露他的恐惧。那个家伙在哪?他想要诛杀敌人,却失去了目标,这是他从未遭遇的战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戚隐不是凡人,而是怪物。像海底的鲨鱼,要杀人之前先隐匿自己,藏身黑暗,磨牙吮血,然后抓住时机,吞噬对手!朱明藏向四面出刀,刀光走出的轨迹犹如扭曲的闪电,却统统都扑了空。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即使面对着扶岚,他也能够愤怒而又自信地拔出刀。但他忘记了,扶岚虽然强大,可那个大孩子一般的男人从不曾有过真正的敌意。而这个鬼魂阴鸷恐怖,所到之处必定见血,他杀死了扶岚,召回来一只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