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嫁妆就嫁妆,你为什么要缝在裤头里?”戚隐捏着那些银钞,神色中难掩嫌弃。
“年轻人,世道险恶,你没见路上抢劫专门扒鞋,往地上一倒,金银珠宝一大堆。但不会有人扒裤裆,所以这里最安全。”云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戚隐望向戚灵枢,那家伙一脸震惊,不知道是没想到还能这么藏钱,还是惊讶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白痴玩意儿。戚灵枢取出乾坤囊,卸下腰间的羊脂白玉和青玉剑穗,除了手腕上的琉璃珠,其他值钱的物事都放进了戚隐的外裳,“琉璃珠是师尊的遗物,其余的都给你们。一样,不必还。”
黑猫用爪子挖喉咙,呕出几块霉绿斑斓的铜板,“这是老夫存起来买红烧肉的,也给呆瓜吧。”
戚隐擦干净铜板上的口水,把银钞玉石都卷起来,递给扶岚,道:“哥,你收着。”
扶岚愣愣地接过布包,沉甸甸一大堆,一晃就叮当响。
“哥,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你不是没人喜欢,只是你要等得久一点。”戚隐眼睛发酸,笑着道,“你愿意等我们么?”
扶岚低垂的眉目笼在岩浆迷蒙的红光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方灰蒙蒙的熔岩雾气里,影影绰绰站起了许多拗折扭曲的人影儿。他们都人首蛇身,上身苍白,蛇尾漆黑。他们停滞了一瞬,仿佛远远瞧见了戚隐,立刻扭着身体朝他们飞奔而来。那畸异的模样像是没有骨头,却跑得飞快,眨眼间冲破了重重雾锁,戚隐听见他们嘶哑的喊叫。
“蛇巫!?”戚隐一惊。
这底下埋得竟然是蛇巫,与其说是幽厉地渊,不如说是这些怪物的乱葬岗。它们都活过来了,一个接一个从湿黏泥泞的土里钻出来,尖着嗓子咆哮。
云知和戚灵枢紧急御剑,两把剑光一同闪烁,在灰蒙蒙的雾里青荧荧地亮起来。云知上剑的时候又差点儿没站稳,戚灵枢扶住他,皱眉道:“怎么了?”
“约莫是之前流了太多血,有点虚,不碍事。”云知扭过脸,催促戚隐他们快上来。
戚隐却站着没动,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老神巫说找到神花扶岚,便能找到长生秘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花儿,这些畸异的怪物,又和他的哥哥有着怎样的联系?
“小隐,他们也是小花仙么?”扶岚忽然问。
“怎么可能?”戚隐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
很快戚隐知道扶岚为什么这么说,灰蒙蒙的毒雾里,那些蛇巫的脸庞越来越清晰。戚隐终于看清了他们,认出了他们。他们是那些被他杀死的蛇巫,面容狰狞,身体扭曲,对着他凶戾地嘶喊。
那些蛇巫重生了,他们和扶岚一样,杀不死,毁不掉。当杀死一只蛇巫,新的蛇巫会从地底爬回来,犹如一只从阴曹地府归来的厉鬼。
扶岚纵身一跃,跳入奔涌的人群。所有蛇巫嘶吼着扑向他,斩骨刀一划,凄冷的刀光划出圆满的月弧,将一圈鬼怪拦腰斩断。所有蛇巫上下身分离,跌在地上抽搐。扶岚一脚踩碎一个蛇巫的头颅,冲进人头攒动的鬼潮。戚隐一惊,紧跟着跃入人群,跟在扶岚身后奔跑。他们逆着人流往前,像一道黑色的利刃切入污浊的潮水。扶岚面无表情,狂暴的寒气在他四周蒸腾,所有靠近他的鬼怪都在瞬间冰冻,然后被他一刀击碎。
鲜血兜了满头,血肉糊在黑衣上,扶岚几乎成了个血人。他脱了一塌糊涂的上衣,卷着一个蛇巫的头颅丢出去,犹如一记重锤,一圈扑上来的蛇巫被瞬时冰冻然后粉碎。扶岚赤裸的上身毫无血色,苍白如同寒冰,此刻他是杀戮的神,没有谁能够抵挡他的冲锋。可那些蛇巫无惧于死亡,模糊的脸庞甚至没有表情。
“哥!”戚隐大吼。
他不知道扶岚要做什么,扶岚暴烈的杀戮突如其来,没有理由。扶岚一定猜到了什么,可这个家伙一声不吭,独自前行。
“哥!”戚隐再次大吼。
扶岚充耳不闻,头也不回,继续冲锋。云知跳上戚灵枢的问雪,把有悔扔给戚隐。戚隐紧紧跟在扶岚身后,斩碎扶岚掌下的漏网之鱼。鬼怪的嘶吼声、衣带当风声、骨骼的断裂声还有血肉分离那种粘腻又冰冷的响声充斥戚隐的双耳。他不再呼唤扶岚,只默默跟在扶岚的身后。扶岚要杀,他就陪。就算没有理由,就算杀到地老天荒。
终于冲到了神花的花海,扶岚蹲下身,用力握住一朵神花,将它连根拔起。顺着缠绕绵延的根系,一个面目模糊的蛇巫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扑向扶岚。扶岚掐住他的颈子,手指用力,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蛇巫怪叫一声,头颅软软垂了下去。
戚隐也到了,他惊异地发现,那鬼怪的心脏生长着细弱的根,与神花相连。同样缠缠绕绕的根系从那蛇巫的后心伸出,伸向肮脏的淤泥。扶岚将花根掐断,原来长着神花的地方,又发了芽,生出灯笼似的花骨朵,绒毛似的花瓣儿一圈一圈打开,开出了一朵与原先一模一样的花儿。
白苍苍的绒花儿,水蛇一般的花梗,开得那样安静,旁若无人,仿佛从未被毁灭过。
“小隐,你还不明白么?”扶岚将那尸体扔在地上,反手握刀送进一个蛇巫的心脏,“这就是小花仙,当你杀死他们,当你毁掉神花,新的神花会重新生出新的心脏,塑造出新的肉身。在这世上某个地方,也有一块长满扶岚花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由来。所以我没有父母,所以我找不到同族。小隐,我不是小花仙,我是怪物,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原来如此……”白鹿恍然,“神花扶岚,遇风则逝。然而风过即生,枯而复荣,不死不灭。地底没有风,它们连暂时消逝的机会都没有。巫即明将它们种进神巫的心脏,让他们与神花同根而生,继而成不死之身,想必我那聪明绝顶的大神巫也是这么做的吧。”
扶岚终于停下手,酷烈的寒气在他身上沉淀,凝结成化不开的悲哀。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逆着鬼潮。他的身后,神花在毒雾中妖异地绽放,密密麻麻狂乱的人影奔涌如浪。
他说:“这样的我,你还喜欢么?你还要我……等你么?”
第135章 死生(一)
怪物、怪物。
所有人都这么说,连扶岚自己也这么认为。没有同族,就是怪物么?与旁人不同,就是怪物么?戚隐想起他还是个野草似的废物的时候,蹲在屋檐底下抱着老太太施舍给他的十两银子,以为自己抱着世间最美好的憧憬。就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扶岚,隔着湿漉漉的空气,隔着淡淡的草腥,他遇见了那双黑黝黝的双眸。可没人告诉他,这个世上三头六臂是怪物,人首蛇身是怪物,死不掉是怪物,扛着黑猫执着地找弟弟的呆小孩,也是个怪物。
“没关系,哥。”戚隐勒住一个蛇巫的脖颈子,单手将它拧断。蛇巫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朝他涌过来,他面无表情,一只一只杀掉,头颅滚在脚底下,慢慢堆积成山。他一步步朝扶岚走过去,道:“没关系啊,哥。我也是个怪物了,我身体里的血没有温度,我的心脏不会发烫。如果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怪物,那么我也是。如果这个世道不喜欢你,那我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道。”
扶岚怔怔地望着他,蓦然记起来,那个叫云知的男人说过,小隐本来是个凡人,可未来的他死了,于是凡人戚隐亲手把自己杀死,把怪物戚隐送入人间。
他悲伤地看着戚隐一步步走来,有悔在戚隐的手中划出冷月般的弧光,黑稠粘腻的血纷飞犹如扑剌剌的乌鸦。戚隐抹了把沾了血的脸,脏极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再擦了,一遍遍斩断鬼怪的脖颈,一遍遍挥舞凄冷的利刃,大声吼道:“哥,你听好了。你是怪物,我也是。怪物,就应该和怪物在一起!”
“小隐,”扶岚的眸子里盛满哀伤,“你不要当怪物,当怪物很孤单。”
“不,我要当。”戚隐停下剑,深深凝望住他,“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会孤单。”
蛇巫将他们两个人紧紧包围在中心,他们像翻涌黑潮中两块寂寞的礁石。斩杀、撕裂、破碎,心脏停息又跳动,神花落了又开。戚隐支起一个冰霜结界,小而圆,将将好把他们两个人笼住。嘶吼声不绝于耳,模糊又狰狞的脸庞挤在结界上。戚隐就在这无止境的恐怖中,静静拥住了扶岚。
那些高高站在云端的仙师,那些市井里汲汲营营的小民……那些有家的人,怎么会知道路边一条快要冻死的野狗的期盼。在他们的眼里扶岚是个异乡人,是个来历不明的傻瓜,可在戚隐的眼里,他就是他的全世界。他们怎么会明白,在那个戚隐刚刚得知戚慎微被水鬼杀死的白天,那个姚家想要迷晕他拿走他身份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抛弃他,不要他,是这个傻蛋向他伸出了双手,对他说:
你是我的新娘。
“你知道吗,我是一条在街头晃荡的野狗,没人要,没人喜欢,”戚隐在扶岚的肩头流泪,“哥,你把我捡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了。”
地下,虞师师小声问:“你有没有听到戚隐的声音?”
“听到了,还有蛇巫的声音。”慕容雪的脸色白得像糊了一层蜡,不仅是因为腹部失血,他正在逐渐虚脱,更是因为戚隐的吼声。他们一定是被困住了,这里的蛇巫那么多,全部蚂蚁似的爬了上去,下面反倒成了更安全点儿的地方。
再次点起灯符,透过结界往外瞧,狭窄的缝隙里,蛇巫少了许多。剩下的都是没有成型的蛇巫,脸盘子嵌在岩石上,胸口的地方延伸出青色的根脉,手和蛇尾与旁的蛇巫交缠,肉体和肉体挤在一起,条条隆起,发育得很不完善,只是依稀看得出人形。
蛇巫少了许多,慕容雪终于看清裂隙尽头那抹寒光。是归昧剑,正一下下闪着,锲而不舍似的,仿佛在召唤他们。慕容雪凑近虞师师,道:“师姐,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虞师师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你先去捡戚师弟的归昧剑,然后向上面爬。刚刚蛇巫都是朝北面爬的,我们就朝南面爬,不会和他们撞着。”慕容雪说。
“那你呢?”虞师师不自觉攥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