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清式掌门,素来见你温厚和善,却不知你生了一张铁嘴。”元籍冷笑,“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云岚此人如何,与他是谁又有何关联?”他转向云岚的方向,“云岚,数日前我派弟子回报,你扫雪之时失足落下悬空阶,此后杳无音讯。我且问你,你失踪之后,究竟去了哪里?魔龙大闹冰海之时,你又在何处?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这元籍果真不是吃素的,一下就看穿凤还的伎俩,切中问题的要害。戚隐定了定心神,站起来朝元籍拱了拱手,道:“我兄长心智不足,难以应对师叔的责难,便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替他回话。我哥失踪当夜,我们下墓搜寻,是在神墓后殿寻得我哥,当时他被……”戚隐顿了顿,道,“化妖的家父裹成人茧,昏迷多时。可见,他是误入神墓,被家父逮住,此事我与云知师兄皆可为证。”
云知在后头举起手,道:“没错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们自家人说自家话儿,又何足为证?”元籍道,“与你们一同前往的还有我派灵枢,钟鼓山方辛萧。灵枢伤重,尚在昏迷,方辛萧却正好就在此处。辛萧小友,你们究竟有没有在墓中遇见云岚,你须得从实说来。”
方辛萧脸色苍白,期期艾艾不敢应声儿。云知吊儿郎当地站起来,道:“辛萧师妹那会儿已经昏迷了,出了墓才醒过来,当然不知道云岚的事儿。”他看向方辛萧,挑了挑眉,“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是,我昏迷了许久,什么都记不清了。”方辛萧咬着唇道。
“那便是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了。”元籍淡淡笑起来。
“师叔好没道理,依你这话儿,我们凤还山和妖魔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云知也笑,“我们凤还虽然蓬门荜户,当不得你们无方钟灵毓秀,人才辈出,可也断不会与妖魔为伍,更不会任由您平白欺侮凤还小辈。我派清和长老已经被您折磨得不成人形,你又来构陷我这心智残缺的师弟。不知我们凤还与您有何深仇大恨,竟累得您如此咄咄逼人?”
四下里议论纷纷,冰冷的目光落在那中央的元籍身上,都在指责他胡言乱语,攀诬好人。现下两方都没有证据,元籍又是板上钉钉的疯子大坏蛋,大家自然更相信凤还山的说辞。戚隐略略安了心,想安慰扶岚说别担心。转过眼,却见他低垂着眼,神色寂寂。
元籍掖手跪坐在当中,丝毫不见慌乱,神色自如。他扭头望向方辛萧,道:“辛萧小友,个中真相,只有你知道。你有没有昏迷,何时昏迷,也只有你明白。”他略顿了顿,复笑起来,“我听闻白掌门座下首徒方师侄天资聪颖,甚得白掌门欢喜,还收她做义女。不知她若来了,能否让你说出实话?”
闻言,方辛萧和白明均同时脸色大变。
白明均抖着手指着元籍,“你这疯狗,休要狺狺乱吠!”
“这龟孙真毒,”云知暗道不好,凑在戚隐边上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专门干女儿的爹?”
“你他娘的不是随口胡说的吗?”戚隐愕然。
“我什么时候胡说过?我说的话向来有根有据!”云知说,“这钟鼓山首徒,就是方辛萧她堂姐!”
头顶像降下一道焦雷,直直劈在戚隐头顶。他素知凤还堕落,想不到还有比凤还更堕落的门派。干女儿这事儿他听云知说过几嘴,凤还山这帮人屁股长牙,从来坐不住,去了一处地儿就爱乱跑。前几年叶清明带着云知去别处仙山做客,俩人晚上勾肩搭背偷摸乱逛,刚巧碰见有男女在雪洞里叫亲达达亲囡囡。云知这小子从来满嘴跑马,当不得真,戚隐只当香艳的话本子听,谁他娘的知道这竟然是真的。
元籍目光冷然,“辛萧小友,你在神墓后殿,到底有没有见过云岚?”
“我……我……”方辛萧看向戚隐,眼泪汪汪,她做了个对不起的口型,道,“没有,我没有看见。后殿很多人茧,可是没有一个是岚哥哥。”
元籍冷笑,“凤还满门上下满嘴谎言,根本不足为信!”
四座絮絮低语,怀疑来怀疑去,没个定论。白明均擦着汗道:“清式老弟,你这徒儿究竟是何来历,你就照实说了吧!”
元籍冷然微笑,“或者,你们还有什么人证么?”
隔着遥遥黑暗,元籍和扶岚的目光相交,相接之处仿佛有粲然电光。戚隐敏锐地察觉到,森冷的杀气在扶岚周围凝聚,他漆黑的眼眸中杀机渐起。他身上有伤,必须夺得先机。只要座中有人拔剑,他就会开始杀戮。
“还有我。”
秘殿大门忽然洞开,一个瘦削的人影儿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回头,一个弟子搀扶着戚灵枢步入秘殿。
云知一怔,“小师叔!”
那小子伤得这么重,怎么起来了?戚隐也愣住了。戚灵枢艰难地步下几级高阶,每走一步都颤抖得像霜风中的枯叶,那双腿仿佛顷刻间就要折断似的。许多人站起来,为他让出道儿。戚隐眼睛利,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正瞧见纯黑色的玄武台阶上,他的脚印竟都浸着血。
“我可以作证,我、云知、云隐,在神墓后殿发现云岚。他身受重伤,业已昏迷。彼时方辛萧已经发烧昏睡,故而不知。诸位师叔伯,不信凤还山的话儿,还不信灵枢的话儿么?”戚灵枢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他一字一句地道,“灵枢别无所求,唯求将此人正法,还我师尊……公道!”
戚灵枢此话一出,满座喟然。戚灵枢乃是戚元微唯一的弟子,无方山的首徒,他的品行天下皆知,就算天下人都撒谎,他也不可能撒谎。戚灵枢话儿说完,身子一晃,一下子倒了下去。云知白影一闪,立时出现在戚灵枢身边将他接住。他软在云知怀里,轻飘飘得像一片落叶。云知目眦欲裂,道:“谁他娘的告诉他这里在审讯云岚,你们疯了,他伤成这样,还让他过来!”
那扶他来的弟子嗫喏着道:“小师叔非要来,我们……我们……”
云知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将戚灵枢打横抱起,吼道:“让开让开,谁他娘的挡路老子踹死谁!”钟鼓昆仑的丹药长老都聚过来,拥着云知一块儿出去了。
“哥,巫罗秘法的苏生术能给小师叔用么?”戚隐小声问扶岚。
扶岚摇头,“我不了解他的经脉。”
心里凉了一截,戚隐记得叶枯残说过,苏生术需要施术者十分了解受术者的经脉分布走向,否则一旦灵力走岔,受术者也会经脉断裂而亡。
“画出他的经络图需要时间,可他快死了,他撑不过今晚。”扶岚轻声道。
当真没救了么?戚隐耷拉着脑袋,心里涌起凄楚的味道。那个总爱冷冰冰板着个脸教训人家伙,就要这么没了么?他心里有一种无力回天的凄凉,总觉得人命就像草芥似的,风一吹,倏忽间就没有了。
戚灵枢出来作证,事情就板上钉钉了。四大仙山子弟押着元籍走上高阶。这个男人恶贯满盈,他即将在天诛崖接受五雷轰顶之刑,他会被劈成焦炭,坠入冰海。上四座其他长老也将得到审判,放逐远山荒野,永生不可再回无方。
经过扶岚和戚隐的时候,他停了步子,转身和身后的弟子说了些什么,弟子们退了几步。元籍蹲下身来,望着他俩。这个男人是个落拓的中年人,眉间有一道深痕,这让他不皱眉的时候也像皱眉,眉宇间总有一种孤独悲怆的况味。他苦笑道:“阁下为何要来人间呢?是刺探仙山情报,将我们一网打尽?看看我们这帮人,妖魔在侧,一无所察,在你眼里是不是可笑至极?”
扶岚摇了摇头,“因为阿芙和小隐在这里,我想回家。”
“阿芙?”元籍露出讶异的神色。
“阿芙是我娘,”戚隐道,“很多年前我们一起住在乌江小村的一个小木屋里,我娘收养了我哥,教我哥洗衣做饭炒菜带娃娃。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们失散了很久。我哥没别的想头,只想和我娘还有我待在一块儿。可惜我们重逢的时候,我娘已经没了。”
元籍这回缄默了很久,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戚隐看不透。清式抱着肚腩站在他们身后,幽幽叹了声,道:“元籍,莫再多说了,上你的路吧。”
“云岚,怪不得他们说你是个怪物。”元籍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世上只有人、妖、魔,没有既是人又是妖又是魔的东西,更没有非人非妖也非魔的东西。不过,既然你对人间没有图谋,此事便与我无关了。”他又看向戚隐,道,“我给你父亲植妖心,是想救他,不是害他。杀妖取心,杀人换心,求取巫罗秘法,凡此种种,皆是为了人间道法,我样样不悔。唯有给元微妖心一事,我悔。”
他站起身,对掖着两袖,款步走进了殿外的灿烂天光。
戚隐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
说什么为了挽救苍生,其实每回戚隐路过茶馆,听说书的说剑仙大战妖魔鬼怪,拯救苍生的故事的时候,就觉得他们特别无聊。苍生为什么需要拯救?他小时候被街霸王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往家里走,心里就想苍生还是毁灭了好。最好降下一波天火,把大家都烧光。烧光了,他就不用天天被骂赔钱货还要憋着气炒菜做饭。烧光了,他爹那个惨蛋就不用化妖,也不用自剖内腑了。
女娲大神俯视人间,看见这帮傻蛋自相残杀,挖妖心挖人心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后悔捏出了这么些贼心眼儿的玩意儿?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希望人间兴盛繁荣,大家都安居乐业的。
戚隐心里空茫茫的,踅身背起扶岚,道:“哥,走,我们回屋睡觉。”
第69章 香冷(一)
戚隐把扶岚背回屋,猫爷不知道去哪儿溜达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戚隐帮他脱了夹袄,裹上棉被。扶岚倦倦的,仰在迎枕上阖上了眼。戚隐料他是累得狠了,转身放下了绡纱帘幕,阴阴的天光透进来,满屋子铺了一层严霜似的。戚隐轻声道:“哥,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小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