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兮莲兮
武师傅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咳得相当激烈,震得整个铺子里都有回音。他的呼吸粗重,仿佛胸腔里有一丝杂音。
重六则忙着把笔墨纸砚拿出来。他注意到掌柜的账本上,又多了不少页的记录。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打铁了。”铁匠低声说道,“两年前有个大罗派方士云游过来,给了我一道护身符,我已经很久没犯过以前的毛病了。”
“大罗派方士?”掌柜思索一番,“可否给我看看你的护身符?”
武师傅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来一道黄色的符袋递给掌柜。重六也跟着抻着脖子看。
掌柜打开符袋,将里面的符纸拿出来,却见那符纸重六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掌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你戴这符多久了?”
“从他给了我就一直戴着。”
“那你这咳嗽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从去年开始就断断续续地有这个毛病,时好时坏。最近一下雪,受了点风寒,就又开始了。我看过郎中了,不碍事。”
祝鹤澜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将符咒放回袋子里,说道,“这符咒不是我见过的大罗派符咒,效力极强,是用来压制秽气用的。”
重六好奇问道,“效力强?那是好事?”可看掌柜的表情又不像是好事。
武师傅也道,”可不是!自从我戴了它,再也没做过噩梦,也没有一晃神造出个什么……邪性的东西。“”表面上看是这样,可是……这东西太强了,就像是给快要喷发的火山硬生生加上盖子。底下的山火没有熄灭,没有被引流,就是被硬生生憋住了。日积月累,炽热愈盛,早晚会令整个山体炸裂。”掌柜摇摇头,担忧地看着武师傅,“你带了它两年,伤害已经开始出现了。你不能再戴了。”
武师傅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串应景的咳嗽声。可是下一瞬,他忽然用难以启齿的神情犹豫着说了句,“不是我不信您……可是……您这么说不会是为了让我接您的单子吧……”
重六一听不乐意了,“您这么说可就有点伤人了。东家认识的匠人也不少,就算您不愿意接我们找别人去就好了,何必在这儿诳您呢?东家既然这么说了,您自己又确实身体有异样,我看您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武师傅带着薄怒瞪了一眼重六,“我在和你们掌柜说话,哪有你这青头小儿插嘴的份!”
掌柜的脸登时黑了几分。他站起身,将护身符递给武师傅,语气冷淡了至少十度,“我言尽于此,既然是别人给你的,我不好多说。但我劝你,若想活过明年,尽早把它烧了,然后来见我。我或许还可救你一命。”
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对重六招招手,“六儿,我们走吧。”
重六迅速收了东西,跟着掌柜大步出了院子。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铁匠没有追出来。
“东家……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祝鹤澜叹了口气,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着白花花的雾,“他一直就不大喜欢他自己沾染上的能力,之前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钱赚了不少,置办好了院子又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了书院,怕是想要收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方士。
那方士大概是跟他说了什么令他开始对我存有戒心。唉……若是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他的反感,反而可能更令他错失救命时机。到底还是得看他自己。”
重六气道,”那梦骷国师也太不给咱们脸面了!咱们帮他,他反而几次三番地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来挑唆。”
“几次三番?”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重六告诉过他的一段插曲,“你是说你和松明子去取扇子的时候遇上的那个年轻方士?”
“可不就是他!”
祝鹤澜揣着手,陷入沉思,“我认为此事与梦骷无关。国师年事已高,近些年甚少再参与大罗派事务,不过是挂着个掌教的名头。这两年恐怕就要传度给他的三弟子无欲。而你上次遇到的那个缘初我也已经打听过了,是梦骷的大弟子无生收的入室弟子。”
重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琢磨着掌柜的话,“大罗派我收集到的消息不多,毕竟他们也神神秘秘的。但我知道梦骷收了七个徒弟,但是怎么没有选大徒弟继承他的衣钵?”
“因为梦骷跟我说过,他的大徒弟不大’柔顺’,好像是理念上与他师父有所不和。方士中也分为不少派别,最简单的分类有长生派,修肉身成仙不理俗物;降魔派,就是如青冥派和大罗派这样降妖除魔造福苍生积攒福德的门派;还有苦行派,便是修来世成仙今生受苦积福的门派。
但是这些派别里又衍生出许多庞杂的理念分支。像梦骷,虽然他曾经面对过天辜人带来的魔军,但其实他对于一切非道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可是他的大弟子无生就比他极端一些,甚至可能比柒曜真人还要极端。他认为如你我这样沾染秽气的人,都是祸害,早晚要为祸人间,所以都应该被关起来,集体除秽。如果除不了的,便应当关起来,免得引来灾祸。”
重六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人有病?我们招他惹他了?!”
“这样的人也不难理解,他只是害怕他不知道的东西而已。人害怕,又不愿意去了解,就会想要消灭。“此时两人走到距离大路不远的地方,重六才想起来他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哎?那要是铁匠不干了,那这单生意?““只好找下一家。我认识的铁匠不止他一个,只是他的能力与客人的需要最吻合。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掌柜走向静静等在大路上的马车。
重六回头看了一眼,那院落已经隐没在夜色中。能看到的,只有在月光下勾着一层银线的黑暗大海。
海浪的声音震荡在空气里,那咸涩的味道充斥肺腑,令他莫名产生一种……乡愁。
他回想起了梦中那片海。
他回想起了那种与整片、整个广大的球形世界难分彼此的纯然和自在。
祝鹤澜听到身后没了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见重六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祝鹤澜微微皱眉,便又回到重六身边,“怎么了?”
重六猛然回神,“啊?没什么。就是好久没看见海了。以前我和我师父住的地方,离海岸不远。”
这是重六第一次主动说起关于他与他师父的过往。祝鹤澜略微讶然。
重六从前总是咬死了说自己是皋涂人。
但皋涂山距离海远得很,所以这是……跟自己说实话了?
祝鹤澜却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只是催促道,“走吧,今晚要做的事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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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在另一名木匠那里谈好了制作木指南鱼的细节,只要在木头里面插上一根磁针,便可与铁质的一般使用。这位木匠身上的秽气运作方式与铁匠的能力似乎不同,他制作出的木雕常常会“活”过来。
一般来说他雕琢的都是些小鸟、蜂蝶这样的小生灵,不会造成太大杀伤力。但在遇到掌柜之前的某一次他接了一单大生意,帮一个村子里的人雕了一座足有两人多高的后土娘娘像。
结果一个月之后,有人去那村子里探亲戚,却发现整座村子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不论人还是动物,一个不剩。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地上、墙上到处泼洒的暗色干掉的液体痕迹,还有不少已经腐烂生蛆的肉块。整个村子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仿佛阳间地狱。
他一直走到那新盖起的后土娘娘庙,看到那地上到处散落的残肢断臂。唯有那后土娘娘的木雕像立在神座上,肚子撑得极大,慈祥微笑的嘴上全是血迹。
官府将那木雕切割开,在它的肚子里找到了村子里不少人……至少是不少人还未被消化掉的部分。
后来在掌柜的帮助下,木雕上面的秽气被大幅抑制,令它们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