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歌夜月华
圣子未必有，但孤儿总是有的。
这群孩子皮包骨头，双目无神，睁着一双双茫然而没有希望的死鱼眼。一个个长得不能说歪瓜裂枣，却也算不上眉清目秀，只能说是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都找不到的那种大众建模脸。
发色更是重灾区，别说金、银二色，就连浅一点的颜色都少见，大部分都是平平无奇的棕褐色头发，只有一个孩子长着一头枯槁没营养的黄色杂毛，勉勉强强可以称之为亚麻金——就是更偏屎黄色一点。
别说光明神和上级教会了，就这种颜值，连他这种并不是很注重角色建模的硬核流玩家都看不下去，整个就透着一股社畜明知完不成业绩、就胡乱做做随便交差骗骗工资、敷衍了事的搪塞味。
这游戏里的情报线索散落各处，却又隐隐互相呼应，在宁静之海转职了魔术师之后，隐匿老人也从魔术师这个职业中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线索。
魔术师的能力来自于骗局，先靠似是而非的骗局获得人们的想象与认可，然后就能调动这种认知的力量使骗局成真，类似于指鹿为马，鹿就真的变成了马。
光明神的骗术也差不多，只是祂不调用过去或未来的力量，更加直来直往：先找到长得像自己的孩子，让人们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些孩子与神明相似，随后神降，然后让人们深信不疑这就是光明神。
于是那些躯壳就会在人们的信仰力之下发生改变，变成光明神的模样。
指鹿为马，是因为鹿和马的外观有所相似，但是这些被运送的孩子们，那是完完全全的与光明神毫无联系，难度系数大概在指‘鱼’为马的等级。
仆役们自己也明白这群孩子在什么质量，他们根本没在意这些孩子就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说话，大大咧咧地讨论道：“这一批估计一个也选不上。”
“怎么可能选得上，最好的那一个都被主教大人私藏了，不过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另一个仆役道，“上次送人过去，还没上马车就被神使们打死两个，说是抬头直视神使，对他们不敬，其实啊，就是为了杀鸡儆猴，选两个条件最差的动刀。”
他转向那些孩子们：“你们啊，乖一点，低着头走路，叫你们做什么就乖乖做什么，至少能保住一条命。圣子你们是不要指望当了，但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都是孤儿，到了圣城，找个好靠山，当个圣童、做个仆役，总能混口饭吃。”
“嗨，你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指不定心里多恨我们。”另一个仆役笑嘻嘻地伸手捏了一个孩童的脸蛋，揪的那小孩脸都变形了，疼得两眼冒泪花：“你说是不是啊？”
“行了行了。”那个叮嘱孩子们的仆役拍掉那人的手，眉头微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又要惹神使们发怒。”
“哎，这倒是。快走！快走！”
孩子们在仆役们的催促之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那扇通往地下的门扉。
第999章
隐匿老人遇到了第一个难题。
——跟，还是不跟，这是一个问题。
如果说他现在用的仍是自己新研发的赛博炼金人偶身体，那他此时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犹豫不决，肯定会直接开启隐身一路跟随那些仆役与孩童进入地下水道一探究竟。
可问题是，现在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除了行走、奔跑、跳跃、下蹲这些正常动作以外，没有学过任何的技能。
不跟，感觉会错过一些重要的线索，但跟上去，又容易暴露自己然后翻车。
——果然，有些时候，阻碍自己达成目标的绊脚石，都来自于自身的实力不足。
隐匿老人纠结片刻，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他咬破手指，用血液在那块篷布上草草画下了一个虚实符文，往自己身上一披，启动了那个符文。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开始燃烧，身影瞬间消失，符文仍然可以使用！
——真就知识改变命运啊！玩家自己掌握的知识只要能够用得出来就会起效！
隐匿老人精神一振，趁着那扇暗门还没关闭，隐身钻出了躲藏地点，跟在最后一个孩童的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地下水道。
——嘿，反正没人看得见他，就是浪！
地下水道中十分昏暗，只有仆役们手中的油灯作为照明。四五个仆役分别走在孩童的四周，像是牧羊犬放牧着羊群，驱赶着那些羔羊前往未知的目的地。
油灯的照明范围很有限，但这却给了隐匿老人机会，他只需要拉开一定距离，躲在阴影中悄悄跟踪，便可以暂时性地取消虚实印记，减少蓝条与耐久的消耗。
对于刺客来说，在不利的境地中随时随地就地取材、控蓝控资源达到利益最大化的结果，便是安身立命、完成任务的首要守则。
仆役带着孩童们一路向北走去，就在隐匿老人隐隐感觉到了腿脚传来的疲累之时，他们停下了脚步。
前方的水道豁然开朗，可以看见一个透着天光的出口，一辆马车和两个身穿巡回教团白袍的‘神使’正等在那出口前。
隐匿老人远远地躲进了黑暗之中，找了个凹陷的墙体躲藏起来。他放轻了呼吸，压低身体，悄悄窥视着那两伙人的交接，又拉长了耳朵静静聆听着远处的动静。
“你们来迟了。”一个神使道。
“神使大人恕罪，”仆役们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一点没有刚才对着孩子们耀武扬威的样子，“孩子们脚步小动作慢，请大人见谅！”
好在这一次的神使并没有拿这事做文章，他们走上前看了看那些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孩子们，不由皱眉道：“就这些？”
“我们这小地方，只有这样的孩子了。”仆役连忙道。
两个神使非常不满，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动作粗鲁地一一揪起地上的孩子们就往马车里摔，仿佛在往车上丢些大型垃圾。
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发出痛呼，却又死死忍耐住，生怕惹恼了这些‘神使大人’们，换来更悲惨的结局。
隐匿老人不由得皱眉。
不管是不是圣子、神子备选，光明教会对待这些孤儿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些消耗品。就算在消耗品里分出个三六九等，也不能改变他们被使用、被消耗、最终会被用完抛弃的事实。
最高等的神子是光明神的皮囊，次一点的圣子是被利用的偶像、被塑造的英雄与背负苦难的斗士，再次一点的是被投放至全世界的密探，最差的则是那些无名无姓死在尘埃之中的孩子们……或许其中唯一有些希望的，便是那些侥幸存活成为圣童、又一步一步升职成为教会神职人员的孩子们。
可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们看着同伴死去，自己则阴错阳差地被留到最后，又不得不为了保命而在教会中攀炎附势、艰难求生……数十年后，或许又会变成新一批对孤儿们施压的恶人们。
屠龙者终成恶龙，又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日日夜夜的生死高压之下保持本心，不同流合污？
隐匿老人觉得自己就未必能做得到。
那两个神使把孩子们粗鲁地装进马车，对着卑微的仆役们冷哼一声，便一前一后地登上马车驱车离开，仆役们保持着卑躬屈膝的姿势，直到马车完全驶离，消失在了视野中，才直起身来，纷纷叹出一口气。
“唉，这样看来，主教留下那个孩子，倒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之前那个比较温和的仆役感叹道，“要是真给这些神使带走，保不齐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哼，这些神使是看人下菜碟，那孩子长得与光明神那么像，又怎么会受到苛待？怕不是天天锦衣玉食，过着比这荒郊野岭的小镇好上千倍万倍的日子。”另一个坏脾气的仆役冷笑道，“只可惜我们没有一副好相貌。”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模样？赶紧洗洗睡吧。”
“老主教说得有道理，德雷克那孩子一看就是个能成大事的，以后他要是真成为了教会高层，我们可不就要啥有啥？赶紧趁着现在多抱抱人家大腿！小孩子最好哄了，现在多给几块糖，以后咱们就能吃香喝辣！”
仆役们哈哈笑着互相打趣取乐，提着油灯原路返回，隐匿老人再一次启动了虚实符文，避过了他们，等人影全部消失之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出口之前。
这个出口伪装成了一个山洞的模样，位于镇子北边的山丘背阴处，出去不远便是大路。出口十分宽阔，可以容纳两架马车并列通行。
满是黄土与砂石的地上有着多年留下的车辙印，可见这个钟楼小镇的光明教堂通过地下水道往外运送孩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大概是为了保持光明教会良好的形象，避免民众多想，巡回教团并不经常进入小镇，只会在此处进行交接。”隐匿老人思考道，“这就是为什么老主教能够在十几年间瞒下德雷克的存在而不被巡回教团发现……但后来地下水道被逐渐废弃、改造，是因为孩子越来越少，巡回教团不常来了吗？”
第1000章
隐匿老人在出口之外探查了一圈。
180多年前的阿姆特郡，土地已经开始荒漠化，山坡外仍长有不少牧草，情况比内测开服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有些地方水土丰沃绿草茵茵、有的地方则草木凋敝发黄，有些阴影之处则弥漫着污染的烟气。
隐匿老人冷静地评估了一下局势：“虽说外界有草有树，比起完全的戈壁沙漠要好上许多，但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走出去基本就等于是被判了死刑，绝对没可能走到下一个城镇。”
逃避流虽然可耻但有时也颇为有用，无奈这里虽然大门敞开，但却逃不出去。
比大门紧闭的密室还让人绝望的，是好不容易迈出大门，却发现并未逃出生天，只是迈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
他在附近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利用的线索，只注意到了这里离那座孤儿院并不远。
看地形，两者大概处于同一座山的阳面与阴面。
隐匿老人记下了这个情报，果断回头，再一次进入了地下水道之中。
说是水道，但这里的水并不多，通道都是用来供人通行的，只有最深处的水渠里有一些还在流淌的清水与缓缓运转的水车。
隐匿老人顺着从前的记忆和大概的地图方向，在水道里摸索着寻找着别的出入口，只是在这个年份前往孤儿院与旅馆那边的通道并未挖通，也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不过，他的确成功地找到了另一条通道，兜兜转转几圈，最终从那个小公园的神龛爬了出来。
隐匿老人：“……”这地方他熟。
小公园是居民们常来游玩散步的地方，谁都能来，倒也不需要什么伪装。隐匿老人把那块篷布仔细叠好藏在神龛的神像背后，掬起水塘里清澈的水洗掉了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尘。
又是新鲜出炉的光芒四射金发小神子预备役一枚呀～
他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逛了逛。
公园里的居民不少，都在认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他看见了一对在阳光下花丛中求婚的恋人，男方不安地揣着一束鲜花、一只略有些眼熟的玩具熊和一枚戒指递给女方，女子兴奋地发出一声幸福的尖叫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隐匿老人看着他们相拥相吻，猜测着他们之后或许会有一个名叫安娜的小女儿，那只见证了她父母求婚的玩具熊会成为她重要的宝贝。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又看见一对夫妇牵着一个絮絮叨叨的、比他现在的躯壳略长几岁的小孩，那个小孩蹦蹦跳跳，时不时把牵着他父母的手作为秋千晃荡：“我以后要去卡尔卡多拉上学！我要学魔法！成为大魔法师！”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继承爸爸的店面吗？”他的父亲饶有兴趣地问。
“不啦！”小孩颇有想法地道，“开店多无聊啊！我不想在一个地方待上一辈子！我想去全世界冒险！学会魔法，我就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你们了！”
“那可真不错呢！”那个妻子道，“那你可要好好学习，虽说魔法学院卡尔卡多拉不拒绝任何求学之人，但他们可不收成绩差的小笨蛋哦～”
“我才不是小笨蛋！”
“哈哈哈！对对对，我儿子最聪明！等你真的进了魔法学院，我可要送你一份升学大礼！儿子，你想要什么？”那位父亲喜上眉梢地问。
“要……”那个孩子只思索了一瞬就立刻给出了答案：“要只大狗狗！大金毛！”
“好好，给你买给你买，到时候你去上学，妈妈就帮你养着狗狗！”
隐匿老人吸了吸鼻子，他也知道这一家人的后续，那个孩子真的如愿以偿进了卡尔卡多拉成为了一名魔法大学生，也拥有了一条宠物狗，可他们这个幸福的一家却全都成为了巨噬蠕虫的口粮。
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悲凉，命运已经被注定，即便他从未来带着许多超越时代的知识而来，却也难以改变‘自己（德雷克）’的命运，更无法改变这些无辜之人的结局。
他是一个知道结局的旁观者，除了旁观之外，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就是这个单人本标题的意思吗？既定的命运……”隐匿老人喃喃道，“可我好想要打破这个既定……不仅是德雷克的，还有这些无辜的民众的。”
他们明明也是受害者，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过着自己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却又略微带着些许幸福的日子……有些人甚至都不是光明教会的信徒，他们只是一群在这个镇子上出生，在这里生活，又随着镇子一同覆灭的倒霉人。
他们不知道什么神战，也不知道什么神子、神降和邪神，但却在更强大的势力的争战之中沦为炮灰与牺牲品。
德雷克责怪这些民众对自己的苦难视而不见，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他人在面对着什么烦恼呢？
在这些普通人的眼中，德雷克是被主教珍爱的孩子，是高高在上能够保护所有信众的‘未来的神明’，德雷克过的日子，已经比他们好上千万倍。而德雷克未曾向他们求救，却怪罪他们不肯伸出援手……
“或许，这种怪罪，只不过是德雷克将他们当做蝼蚁与牺牲品进贡给邪神之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而找的借口。”隐匿老人叹了口气，“将莫名的仇恨投射到无辜之人身上，就能有借口对那些无辜之人举起屠刀……我最讨厌这种行为了。”
他无法共情为了自保而选择伤害无辜之人的德雷克，但他却深深共情了那些普普通通、过着自己的日子却无法反抗那些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的镇民。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可谁又能真正地为凡人出头呢？构成死灵之门的地图上那108个点，每一个点都是一个有着珍视之物的家庭，每一个家庭中都有着数条鲜活的生命，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有着普通却又独一无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