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歌夜月华
这里的吃食也很单调,大多时间是粗糙有酸味的黑面包、咸涩到发苦的腊肉和带有腥气的牛奶,以及德雷克十分不喜欢的西蓝花。
他每天都要在老主教的监督下学习很多东西,文字、教典、剑术……还要定时服用一些难喝的汤剂,但德雷克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
老主教时而严厉如父,时而又对他百般纵容,在他做了噩梦之时,老主教会慈爱地搂着他哄他入睡……德雷克最喜欢雷雨天的夜晚,因为每当这时,他就可以借着害怕打雷的借口躲在老主教的房中,像是真正的父子一般在炉火边度过温馨的一晚。
只是有时候,老主教看着他那一绿一黄的异瞳,总是会露出让他不寒而栗的笑容,那笑容慈爱之中,又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五岁的时候,德雷克误打误撞在后院里撞见了一群孩童,他们瘦的皮包骨头、头发枯槁,被健壮的仆役们像家畜一样驱赶着。
他听见仆役们的对话,知道这些是要被送去上级教会的孩童,他还从仆役、嬷嬷那边听说,他本来也是要作为圣子,被送去上级教会、送去圣城茹尔兰达的。
是老主教把他留了下来。
他对老主教越发感激,但他却听到老主教称他为“神明的皮囊”。
“神明的皮囊?那是什么意思?”
德雷克十分不解。
他知道皮囊是什么,他见过游商们携带着的、装水或货物的皮囊,用整只野兔、小型野羊或是魔獭制作,掏空皮毛里面所有血肉、骨头、内脏,然后再把皮翻出来反复鞣制,抹上一层厚厚的防水油蜡,就可以装水、装物。
那些生物被掏空的脑袋,就会被当做盖子,盖在开口处,颤颤巍巍地随着游商们的行走而晃动。
德雷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我是皮囊……我会被掏空吗?我又会被拿来承载什么呢?神明?
我的脑袋,也会像那些动物一样,晃晃悠悠地被拴在马和骆驼之上,用浑浊发白的眼睛看着世人欢歌起舞吗?”
他被这个想象困扰了许久,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新来小镇的旅馆老板见他形容憔悴,常常分给他甜蜜蜜的奶糖。
除了老主教以外,德雷克最喜欢的,便是这位见多识广博学多才的旅馆老板。
旅馆老板说他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见过世上最繁华的城市,也见过最衰败的村庄;他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过,在荒野密林中小憩过,在茫茫大海中畅游过……
他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浩瀚如海的知识,还有着源源不断的小零食——全是德雷克很喜欢的奶味小甜食。
德雷克曾一度认为,老主教与旅馆老板就是他最亲最亲的家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两位家人送上刑台。
一切的发生并非没有预兆,是的,预兆很多,只是德雷克从来没有读懂过:仆役的调笑,嬷嬷们的窃窃私语,远道而来的与老主教十分熟稔的银发骑士——而老主教从不让他们见面……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可疑的地方。
老主教总是看着他的双眼出神,像是在透过他的身体凝视着某种存在,他发现那些宠爱与纵容并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未来要占领这个身体的某个存在的。
旅馆老板给他的糖果零食总会让他的情绪起伏波动,他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一样大发雷霆,直到精疲力竭之后才会意识到,这并不像自己会做出的事情。
他的情绪开始起伏多变,他会嫉妒总是被父母宠爱、抱着玩具熊到处走的安娜,会厌恶那个总是在高谈阔论这个学期又在魔法学院学到了什么魔法的学生,会讨厌那个总是笑眯眯地晒着太阳、子孙成群的老奶奶……
他开始憎恶镇上所有幸福的人。
因为他们的幸福太过耀眼。
“如果我终将被某个存在替代,抹除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那我存在于世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迷茫着,迷茫着,在还未想通之时,就听闻了自己要被选为神子,作为光明神神降的容器的消息。而他从老主教书房中窃取到的信件,也证明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那位一直被他视为养父的老主教,眼中只有他的躯壳,他从一开始就是老主教为光明神量身定做的皮肤,而他本人的灵魂、喜好、个性,对老主教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第1006章
都说人类悲伤有五个阶段,第一个便是否认。
德雷克从听说自己要成为神子、成为神明的躯壳之时,就开始否认一切。
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求证,去寻找不同的答案,去翻查更多的证据。
然而,所有知情者的说法都一样,所有证据指向的结果都只有一个。
他被老主教背叛了……不,倒不如说,从一开始,这就是老主教为他所定下的命运。
既定的事实已经不容辩驳,否认已经毫无用处。
于是,他迎来了悲伤的第二阶段,愤怒。
突如其来的愤怒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德雷克,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成为了他仇视的对象……如果连最亲密的养父都不能相信,他又怎么去相信那些陌生人呢?
此刻,他唯一能信的人,只剩下了旅馆老板。
“我有一个提议。”旅馆老板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神秘又邪魅的笑容,“光明教会这般对待你,难道你就不想报复回去?
难道你就真的愿意成为光明神的容器,让祂抹杀你的人格、你的认知,穿着你的皮囊、享受着你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尊重、珍视,再把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亲情踩在脚底。”
“我当然不愿意!”德雷克愤怒地道。
“那么跟我来吧,投靠我们神明的怀抱,向祂献上你的忠诚,你的血肉,祂便会庇佑你!”
德雷克在愤怒之中,迎来了协商的阶段。
他开始积极地求生,寻找着一切能够逃离既定命运的方法。
既然代表正义与光明的神明都想要窃取他的身躯、抹杀他的存在,那么,他选择相反阵营的邪神,又有什么过错?
德雷克接受了旅馆老板的提议。
——但他却留了一个心眼。
在被自己视为亲父的老主教背叛之后,他已经无法像一个单纯的孩童那般,掏心掏肺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人了。
德雷克想起了一个骑着飞马从天而降的银色身影。
在被那些健壮的仆役赶回房间,又悄悄地从房间里偷溜出来之时,他曾躲在转角阴影处,听着嘴碎的仆役和厨房的嬷嬷谈论那位曾经被选中成为神子、却又全身而退的银发圣子的故事。
德雷克记得那个圣子,他在老主教的办公室外偷看、偷听过,知道那位圣子打开过老主教的保险箱,往里面放过某样封印物。
德雷克甚至记得保险柜的密码。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然,这个世界没有月亮——德雷克在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偷偷打开房门的锁,溜进了老主教的办公室,用记忆中的密码打开了那个保险柜。
不知该不该庆幸的是,老主教不爱改密码,还爱写日记。
德雷克从未如此感谢过老主教孜孜不倦地教过他文字的读写与神秘学方面的知识,他相当轻松地看懂了老主教的日记,以及柜子里那些被老主教收缴而来的禁书。
继续留在钟楼小镇、留在光明教会,是死路一条。
但他也离不开这里,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家人’,即使到头来是一场空,却也是他从出生开始至今所仅有的一切。
他拥有的不多,如今却连这些都要彻底失去。
他没有自信一个人逃出小镇。镇外是绵延不绝的草地与沙漠……不熟悉地形的人,会陷入草地中被高草掩盖着的深不见底的沼泽,在一瞬间被泥泞的大地吞噬;就算穿过了草地,还有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沙漠戈壁等着他。
在那种地方,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在两个太阳的交替暴晒下,生疏的旅人只会成为沙漠中的干尸、秃鹫的午餐。
就算他侥幸能够穿过草地、沙漠,在无尽的迷途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又能去哪呢?
光明教会的势力遍布各地,他若逃跑,必会受到那些巡回教团的神使与所有光明教会信徒的通缉追捕,而他这副与光明神极度相似的面容、极有辨识度的黄绿异瞳,就是最醒目的目标。
小时候,他被人们夸赞说与光明神相似之时有多开心,如今就有多痛苦。
如今想要掩饰那些特征,又谈何容易!
世界这么大,独独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可是,旅馆老板所说的奈亚拉托提普就真的可信吗?
禁书中说,那是一位狡诈的神明,比光明神还擅长于玩弄人心,喜欢欺骗、诱惑人类,祂最喜欢看着人们因为自己的诱骗而陷入无尽的痛苦地狱、最终迎来永恒的绝望、精神失常的样子。
德雷克不信祂,这不是一位会因为仁慈而伸出友善之手的神明。
他从禁书之中,找到了另一个选择。
犹格·索托斯,书上说祂无所不知,掌握着时间与空间以及世上所有的秘密,那么,这样的存在,一定能解答他的困惑,指引他求生之法。
禁书上提到了两种召唤犹格·索托斯的方法,一种是拥有犹格·索托斯的钥匙,另一种,则是布置祭坛与法阵,强行以血祭绘出全视者之门(死灵之门),就能从这一侧打开时空之门,恳请犹格·索托斯对主祭者投下祂的目光,从犹格·索托斯那里获得三个问题的答案。
德雷克从禁书上撕下了那一页记载着召唤之法的书页,在这一刻,他丝毫没有想过那所谓的犹格·索托斯的钥匙就在他的身边,离他的手最近的时候,不足五厘米。
命运对德雷克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德雷克如获至宝地将那张书页折起,贴着心口藏在衣服中,小心翼翼地还原了保险柜中的一切摆设,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了书页的污染。
书页上记载的仪式,需要献祭非常多的活人性命与鲜血,唯有生命痛苦逝去时提供的巨大能量汇聚一处,方能打开通往异界(幻梦境)的大门。
这是这个世界独有的召唤之法。
德雷克还没有下定决心,但那个晚上,他睡得格外香甜,梦中,他仿佛看见了无数晶莹剔透的彩色泡泡在空中漂浮。
第1007章
德雷克觉得自己像是思考了一辈子那么久。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下定决心,迈出了第一步。
人类有一个很奇怪的特性。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惦记着他人的优点。一个人若是一生中做了99件善事与1件坏事,那么所有人都只会记得那件坏事——如果那件坏事损害了他们的利益,那么这些记忆甚至会变成仇恨。
——毕竟人们的主观看法总是容易被各种因素影响、混淆或左右,这又不是什么死者在阿努比斯面前所接受的公正审判,大部分人心中都并没有功过相抵这一说法。
其中部分的人类会以绝对的理智来评价他人的功过,他们会想起那些人对自己的好、做过的善事,但现在的德雷克,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什么理智的人类。
他紧绷的神经已经被抻拉到了极致,杂乱的呓语充斥着他的大脑,愤怒、嫉恨和对死亡的恐惧占据着他的内心。此刻他就像一个面对自己无法应对的糟糕处境,对着完全无关的路人无理取闹地大喊:“你为什么不救我!”的无能狂怒之人。
濒临绝境之人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见解,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即将失败/利益受损/死亡的事实,于是疯狂地寻找着救命稻草,如果这根稻草不幸折断,他们则会暴怒地将稻草扔在脚下,狠狠地跺上几脚。
——仿佛稻草救不了他们,便是稻草的罪恶,哪怕错的是他们自己,哪怕他们想用来拯救自己的方式才是真正的罪恶。
德雷克便是这样把自己的愤怒、嫉恨与无可奈何投注到了那些无辜的镇民身上——没有发现光明教会将孩童当做牺牲品的无知是罪,没有向他伸出援手反而开开心心的庆祝神诞日、助长着光明教会的恶行也是罪恶;在他如此恐惧、如此痛苦之时享受着镇民自己的快乐人生也是罪……
镇民们曾经对德雷克的一切关爱、善举都被他抛至脑后,过去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他只能看到镇民对自己的忽视。镇民脸上每一个快乐的笑容、都是对德雷克悲惨命运的嘲讽。
德雷克就这样,从一个可悲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可恨的加害者。
如今,无人能够说清其中有多少是来自邪神的蛊惑、其中又有多少是神志不清的混乱、还有多少是德雷克自己的决定……但在德雷克一步步地走向堕落,第一次用无害的笑容、甜言蜜语与自己的身份蛊惑着无辜的孩童,又用暴力将她拉入地下水道,用手中的匕首刺入她的心脏之时,他的双手上便已染满了洗不净的鲜血。
德雷克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却对这些罪恶的行为不以为然。他给自己的受害者们加上了许许多多‘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的恐惧、嫉妒与恨意都发泄在他们的身上,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的罪行正名……
匕首疯狂地在血肉上戳刺,血液喷溅在他咧开的嘴角,染红了他的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