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歌夜月华
“对自己的部族下手!对自己的老师下手!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你还是人吗?!”
“不,不是这样的!卡欧斯他生了病!他的嘴唇青紫,他喘不上来气!他的心脏肯定出了问题!
昨晚的风那么大,风肯定吹倒了他的油灯!那个油灯底部不平头重脚轻,很容易翻倒!”
异瞳努力地辩驳着,试图说服着人们。但此时他已经失去了在人们心中树立的所有信誉,无论他现在说些什么,人们都只认为那是狡辩与谎言。
这就像那“狼来了”的寓言,当一个经常说谎的人想要说真话时,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他了。
更糟糕的是,这里的人们曾是他的信徒,而如今人们心中的愤怒、仇恨,还有他们如今对异瞳的认知——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骗子——都顺着还未断开的连接流入了异瞳心中。
一个没有自我认知、甚至一直在心底最深处厌恶着自己,想要抛弃自己的身份的“神明”是极其危险的存在,祂将非常容易被信徒的情绪所左右,被信徒的认知所改变。
如今的异瞳虽未成神,可这些信仰的污染已经足够让他在一瞬间被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愤怒与仇恨所吞没、控制。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等他再度回神之时,他的双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的脚边已经躺满了尸体,没有一个人逃过这场惨烈的屠杀。
“啊啊啊啊——”他目眦欲裂,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发出了最凄惨的悲鸣。
第1213章
“这就是信仰的污染……”莫驭惊叹道,“这种污染爆发的如此突然、又如此猛烈,甚至能让异瞳完全丧失意识……
难怪那么多人不断告诫我们基石与自我的重要性。”
伊亚利恩脑补了一下自己主要的信仰来源,瞬间打了个寒颤。
莫驭沉思片刻,发现这种极端的情形,应是几个因素共同叠加作用的结果。
基石是保有神明自我的圣物。在成为神明之前,超凡者的自我就是基石的雏形。
这就意味着,人要先了解自己、接纳自己,与自己和解,攀登神阶时才不会被外来的信仰所左右。
信仰是带有污染的入侵之力,而自我便是超凡者的免疫系统,它清除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思想,只留下纯粹的力量供超凡者使用。
信仰、基石、权柄是成神三要素,但实际上三者的获得各有先后。信仰是外来的侵入之力,与之对抗的便是超凡者的‘自我’即未来的基石,而权柄(概念)是被展现出能力特质的超凡者吸引而来,或由世界意识直接赐予。
正常情况下,自我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就算超凡者没有深刻地、主动地认识自我,在接受到与自己不一致的观念之时也会本能地喊出一句:“我反对。”
可异瞳却是特殊的。
拜他糟糕的幼年成长环境所赐,异瞳对‘自我’的态度非常纠结。他一边想要获得承认,一边又在为了获得承认而改变自己、抹杀自己,甚至不惜夺取他人的身份、躯壳来获得喜爱与认可,呈现出一种“迎合型人格障碍”的特征——嗯,大概是异世界变异体的版本,毕竟异瞳可不是什么唯唯诺诺有苦自己扛的类型。
光明神的基石有瑕疵的那个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异瞳的基石从一开始就有瑕疵,因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自我,从此再也分不清自己是谁,只是沿途一路捡着那些受人喜欢之人的人格特征,一路捡、也一路丢,到最后完全变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自己是谁。
异瞳根本就没有自我这个免疫系统,他在那些信仰面前是彻彻底底地不堪一击。
而伊萨卡部落的人们,是异瞳目前仅有的信徒。在与异瞳对峙之时,部落之人的思维、情绪都被现场气氛调动到高度的统一,他们从心底认为自己曾经信仰过的祭司实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满口谎言的骗子,是最为冷血无情、会对养父一般亲密的存在下手的杀人犯。
这种认知率先产生,然后才是人们意识到自己被背叛、被欺骗,选择背弃自己的信仰。但在他们主动切断信仰的连接之前,那些认知,那些愤恨,早就顺着连接涌入了异瞳毫无防御的精神领域。
更加糟糕的是,伊萨卡部落的人们此时的情感高度统一,他们的愤怒、他们的仇恨之中不含一星半点杂质,这种精纯的恨意就如同一剂狂战士的禁药,直接让异瞳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如果没有一颗坚定的心,就连自己都会被他人的思想所改变——这便是这个世界的可怕之处。
莫驭与伊亚利恩站在伊萨卡部落的废墟之中,看着那已经亲手杀死自己所有信徒与敌人的祭司绝望、崩溃、又将一具具尸体埋葬。
直到这时,莫驭才明白了,异瞳的那些话语之中也有真实,他真的很喜欢这个部落。
若不是此时命运女神还尚未诞生,莫驭都觉得这是命运的嘲弄。
来自信徒的误解与愤怒污染了他们曾经所信仰的“未来神明”,而这种力量又使疯狂的“神明”杀死了信徒……这又是一个多么讽刺的循环因果。
“神明就像是靠着不可拆卸的充电电池运作的人偶,而信仰就像是充入电池的电。
一旦神明的程序出错,光是拔掉电源并没有任何作用……神明会一直持续运转到电池中的能量耗尽,可到了那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异瞳说的应该是真的,卡欧斯大约死于突发的心脏病,在温度骤降的寒夜,这种不幸的事情经常发生。
若是卡欧斯仅仅是病逝,那么异瞳或许还能在部落之中好好当他的祭司。
可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是卡欧斯死前的一搏、又或是那站不住脚的油灯本身的bug,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吞没了一切。
它吞噬了生命走到尽头的卡欧斯,也带走了人们对异瞳的信任。
卡欧斯生前留下的、针对异瞳的防范措施开始启动,却导致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的崩塌。
“卡欧斯大约只想在自己死后逼走异瞳。”伊亚利恩猜测道,“他将自己视为控制异瞳的最后一把锁。
他知道异瞳对自己多少还是有着感情的。所以才会将自己的意外死亡作为驱赶异瞳的条件。”
卡欧斯将异瞳的事情告诉了不少部落里身居高位的人。
除了小徒弟杜莱莎以外,莫驭和伊亚利恩所观察到的那些知情者的面容都十分眼熟,全是之前记忆里曾经多次出现过的部落里德高望重、说得上话的存在。
所以他们一开口,部落里的人立刻就信了。
在这种上古的原始部落之中,人与人的联系十分紧密,又往往以族长、家族、长辈、部族长老为尊,祭司的地位固然崇高,但若是其他尊长们都开始指责外来的祭司,那么人心立刻就会动摇。
卡欧斯的逻辑很简单。
他认为在这个部族之中,自己与异瞳的关系最为亲密。
若异瞳真的翻脸不认人,疯到连他都杀,那么异瞳便已经丧失了人性,在这种状态下,异瞳便不可能成为一个会为部落带来辉煌的祭司——他会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理由,杀死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
卡欧斯没有办法接受这一点。
所以,他把自己的意外死亡作为了启动一切防御机制的开端,化作了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他意图让部落赶走那已经不再合格的祭司,却没有料到信徒的污染反噬竟会带来灭族的结局。
第1214章
“卡欧斯一直在给异瞳机会。”莫驭叹了口气:“即便他无法接受异瞳是个杀人犯,但他宁愿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赌异瞳心中的一丝柔软人性,也不愿意驱赶异瞳或杀死他。他以自己为最后一道屏障,挡在了部族与异瞳之间。”
这个对常人而言很没有逻辑的决定,却很符合父母对犯下大错的子女的纵容。
如果异瞳不顾卡欧斯对他亦父亦师、收养教导的情谊,仍要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而进行杀戮,就说明异瞳那重重谎言之下,隐藏的确实是一颗无可救药的冰冷之心。
那么卡欧斯便是用自己的性命向部落赔了罪,他用自己作为一道信标,试图守护着部落的未来。
“这是异瞳自己的记忆,他只记录了自己双眼看到、双耳听见的东西,但我们作为旁观者,仍能从一些线索之中推测出重要的情报。”莫驭道,“比如说,这些部落里德高望重的人们,在知道了异瞳过去的罪恶之后,却都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将之公布天下,反而接受了卡欧斯的计划,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等着最终审判之日的到来。
从这个结果反推回去,卡欧斯在说服这些人的时候,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在保护部落的同时,也在努力地保护异瞳。
事实上,单纯数量而论,知道异瞳过去的人相对于整个部落的人数而言,只是寥寥数人。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掌握着庞大的人脉、资源与势力。
卡欧斯努力地将知情者减到了最少,保证异瞳在不作妖时可以好好地在部落中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祭司,却又确保部族里的知情者们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一旦出事,即可让整个部落瞬间倒戈。
这位巫医已经竭尽全力保护着双方。他就像那种把丧尸化的儿子关在家中的老父亲,一旦丧尸儿子攻击了人,他就会带着丧尸一起死。
可这样做,给卡欧斯自己却带来了很大的负担与煎熬。”
卡欧斯在赌异瞳的人性,但他何尝不是将自己的性命与族人的未来都作为了筹码,一旦他判断失误,就会满盘皆输。这种不确定的恐惧与庞大的压力,如一块重石压在了这位巫医的心头,令他彻夜难眠,眼圈乌黑深重。
他时时刻刻在被自己的决定所折磨。
这种压力使他的健康急转直下,短短几年时间,就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决绝地选择赶走异瞳,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惨剧的发生?”伊亚利恩问。
“嗯……”莫驭思索了一下:“我高中时的历史老师有句口头禅‘历史是不能被假设的’,造就一段历史的原因有必然也有偶然,但更多时候只是亲历者的一念之差而已。多方因素汇集在一起,才共同造就出某一个结果,其中任何一个要素的改变,都有可能对结局造成影响——当然,也很有可能出现另一个要素也因这种影响发生改变,两者互相抵销的奇妙现象。
这就是命运的领域无比玄妙的原因。”
莫驭在异瞳的身边蹲下,看着他泪流满面地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刨着土坑,这或许是异瞳一生之中唯一一次的真情流露了。
“一开始伊萨卡部落是出于好心收留了这个孤儿,但他们在看到异瞳的天赋之后,这种好心之中就夹带了利益的考量。
伊萨卡部落里没有星选之人,而他们又特别需要一个祭司。”
在这个时代,能够倾听世界意识话语的祭司可以决定一个部落的存亡。虽说世界意识还没演化出人性,但她却是一个大型实时灾难预警系统,什么台风洪水泥石流统统逃不过她的感知。只要能听清世界意识的播报,就能轻松趋福避祸。
更别说还会有针对各个部族的贴心小提示,什么天暖了该播种了,西南边五十里地开外有群过度繁殖的山羊可以加菜,隔壁祭司睡觉爱磨牙还喜欢在被窝里放屁(咦?)……这些可有可无或重要或无聊的情报都可能会在某个时刻派上用场。
再者部落与部落之间又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在那个远古的时代,魔法尚未发展出有效的体系,飞行、传送、乃至于坐骑驯化都尚在研究的早期阶段,人们要从一地到另一地,多半得靠自己的双脚在崎岖的道路上前行。
——所以就算后来卡欧斯不再信任异瞳,也只能把“向其他部落询问箴言”作为一个验证与警告措施,而无法彻底地摈弃异瞳。
而部落与部落之间也并非永远和平相安无事,它们会因为资源与土地陷入冲突与纷争。前几天两部落还和乐融融互以兄弟姐妹相称,过几天就可能因为争夺一块水源地而打得头破血流……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又怎么能指望别的部落的祭司将他们好不容易才解读出来的箴言如实告知?
在这个世界里,帮忙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人们各自为营,也是一种正常的生存之道。
“如果说异瞳是用其他的方式向图纳部落复仇,或许伊萨卡部落的人们接受度会更高一些。他篡改世界意识的箴言,着实触到了这里人们的雷区。一个祭司能肆意篡改世界意识的话语,那这与渎职有何区别?而人们又怎能放心聆听他所说出的话语?”
莫驭看着异瞳狼狈地将尸体拖进他辛辛苦苦挖出的墓穴,再一把土一把泪地盖上:“但人们别无选择,卡欧斯只得衡量两者的利弊,在一个随时可能脱轨作恶的祭司、与根本没有祭司之间进行抉择。
前者虽要提心吊胆,但伊萨卡部落与异瞳本身无仇无怨,卡欧斯便想出了以自己的性命为考验,只要自己不死,就说明异瞳还惦着情谊,可以被信任。
后者……他们部落会失去祭司,虽然可能从一开始防微杜渐地解决异瞳这个隐患,却也有可能彻底地激怒异瞳,让他铤而走险,直接杀死所有人。
因为,异瞳想要成神,就得获得信徒,如果伊萨卡部落的知情者不死,流言一旦传出,他就算在新地方也很难重新开始。
卡欧斯自己应该也有私心,尽管他无法接受异瞳的所作所为,但他早已把异瞳视若己出,他把异瞳留在身边,估计也有想引导异瞳改邪归正的心思。只是,谎言与未知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恐惧,而恐惧和部族的未来化作巨大的压力,最终压垮了这位巫医。”
第1215章
异瞳埋葬了所有尸体。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一般,他甚至没有使用工具,到最后双手已经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他甚至为“自己”也挖了一具坟,从其他尸体上东砍一胳膊,西砍一大腿,拼拼凑凑出了一具尸体,又剥去所有破碎的衣物,往墓穴里丢入自己常穿的衣物。
过不了多久,这些尸块就会化为白骨,就算好事者来开挖,也不会看出这个墓有什么问题。
他在那块木制的墓碑上雕刻了普拉的名字,深深地插入了墓穴前的土地。
“……不愧是骗子之神,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继续编织谎言。”莫驭咋了下舌,由衷地佩服道。
异瞳又花了不少时间,包扎了自己的双手,从部落中搜刮了各种物资——方便携带的食物与净水、部落里重要的文献记录,崭新舒适的衣袍……他甚至还从族长那边找到一枚石制的空间挂坠。
这种东西在当时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尽管这枚挂坠的空间并不大,却也是部落中独一份的珍奇物件。
异瞳把部落里有价值的东西挑挑拣拣带走了不少,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记载着部落传承的记录。
莫驭:“……”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