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自己真是懒日子过惯了,当年的习惯已经成了“不习惯”。当初在省体工大队,每天早上六点起来跑步晨练,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正因为如此,他退役后那十几年再也没有早起过,就是要把前半生缺的觉在后半生给补回来!
领队请出来国家队总教练钟全海,给新来的小萝卜头们训话。
钟全海虽然已经退役十年,身形仍然保持着一个羽毛球运动员应有的修长和挺拔。掩藏在长筒运动服里的肌肉,每一条都维持着惯有的柔韧纤长。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很好!咱这次的集训为期四十天,你们都是各省体工队选上来的好苗子,咱国家队的后备军,明日之星呵!我呢今天就简明扼要讲两点。第一,进了国家集训队,咱们大家就是一个集体,是为了国家的荣誉拼搏奋斗的一个整体,以前有的什么杂七杂八的心思都收起来!第二,咱们这支集训队一共一百二十八人,但是不可能每人都留下,等到集训结束的时候,能留下的也许只有一半的人,或许只有三十人,甚至二十个人!踏踏实实地训练,苦练体能和技战术素养是年轻队员的根本……”
钟总教练说的是简明扼要只讲两点,其实后来又blah blah罗哩八嗦地讲了足有一刻钟,讲得领队大人在一旁都开始阖上眼睛补觉。
萧羽其实就听见了最关键的那一句:这次集训有一百二十八人,最后能留下的也许只有一半,或者三十,甚至只有二十个人!
他正在心里比划算计着这二十是一百二十八的几分之几,钟全海的最后几句话飘进耳鼓:“……下午集合,出发去火车站,赶今晚的夜车去昆明海埂训练基地,开始冬训!也不用在这里调整身体了,反正上了高原你们还得重新调整!国家一队、二队和你们这拨集训队一起上高原合训,为明年开春的比赛周期做准备!”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屁孩们听训话听得战战兢兢,被“高原集训”的idea惊得眉毛耸动,钟全海对小孩们的表情似乎很满意。
他训完了话,从小队员们身旁走过,眼神漫射过一颗又一颗炯炯有神的萝卜头,带着温差的视线最终落到队伍方阵的犄角、显得最沉默和心不在焉的萧羽脸上。
萧羽的眼角感应到了泰山压顶而来的一道身影,条件反射似的张了口,探身点了点头:“钟总。”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职业病了,见着人就习惯性地点头哈腰拉关系,这会儿裤兜里要是有烟,就直接贱兮兮地递过去了。
钟全海的眼睛骤然眯起,四十岁的一张脸膛仍然像年轻时那样俊朗飘逸,笑了笑,一只手掌忽然伸过来拍拍萧羽的肩膀:“萧羽?”
“哦,是我。”萧羽肃然立正,没想到堂堂钟总教练竟然在一百二十八个地方队无名小将里还叫得出自己的大名!
“呵呵,小伙子不错,好好练!”钟全海打了一句五湖四海皆适用的官腔,突然低声问,“你妈妈最近身体还行?”眉眼间甚至带出些关照和讨好的神情。
“啊?”萧羽一愣,没想到这人见面问候亲戚的,傻乎乎地回答:“她,她挺好的。”
钟全海大约是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十分突兀,简直忘了时间地点场合,把小孩吓着了。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又迅速恢复往常的张扬和爽快,用力捏了捏萧羽的肩膀:“萧羽,不错,来了集训队可得给咱好好练呵!”
第3章 海埂的严冬
萧羽没有想到,他进国家集训队的第一步,就被拉到千里之外的昆明海埂训练基地,领略一把高原冬训的红火滋味。
海埂这旮旯说起来可是如雷贯耳,萧羽就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全国足、篮、排、棒垒、跳水、游泳等等大项小项的国家队,这当口上全部聚集到昆明,拉开了冬训的帷幕。
昆明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不冷也不热。海埂基地远眺西山龙门,近傍碧波滇池,鲜花遍地,绿荫连绵,别有洞天。基地四周用高墙围起来,大院门口是高高耸立的一道铁栅栏门。
一群懵懵懂懂的小屁孩,就在铁栅栏门一左一右那两只呼哧带喘的德国纯种大狼狗的逼视下,惊惊惶惶地迈进了基地大门。
殊不知这一回是一入铁门深似海,从此青葱不回头!
当天,一伙人到综合馆里适应性活动,跑了跑圈儿,压了压腿,挥了挥拍子,就地解散回宿舍整理内务。
男孩子住宿舍楼二层,女孩子们住到三层。
走廊里其中一溜宿舍能眺望到滇池,碧水无涯,风景如画;另一溜宿舍打开窗户就是一条土马路,一过车就尘土飞扬。于是孩子们都蜂拥挤到有蓝蓝美美的小湖泊的房间。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被辽帮和苏帮的小家伙们占住了,剩下的人知道抢也抢不过那两拨山头的,于是自觉滚到没风景的房间。
一群半大孩子又开始为谁跟谁睡一屋咬牙较劲。
杨领队在走廊里喊了一嗓子:“就住这个把月,谁跟谁睡不一样,又不是让你跟那谁睡一辈子!”
但是我们俩是好兄弟,我和他不是好兄弟,我喜欢这个家伙,我不喜欢那个家伙,所以嗷嗷,嗷嗷,嗷嗷嗷,一群小孩仍然沉浸在初来乍到的一股子新鲜劲儿里,叽喳闹腾。
“单打的都凑同屋,双打的和双打的一个屋!!!”杨领队一声狮子吼。
杨易武是北体大毕业的运动学理论专业硕士生,以文化人的身份跑来国家羽毛球队做领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爱岗敬业,也勇于与小屁孩们打成一片。
他这时站在走廊里,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嘟囔:“闲得,都是闲得!这一看就是集训还没正式开始,还有精神和力气折腾,一群好斗的公鸡似的!等明天封闭式训练开始喽,看你们一个个不给训成蔫儿毛的鹌鹑!”
萧羽反正是单呗儿的一个人,就连双打的搭档都没有。他就在一旁瞧瞧热闹,瞅准了某间屋三缺一,一个箭步把自己给填了进去!
一间屋住四个小队员,除了萧羽,还有福省的一对搭档陈炯和卓洋,以及东北小伙刘雪宁。他们这四人都是男双组的,领队吩咐双打的凑一屋,目的就在于训练之余室友们还可以互相聊一聊感想体会。
陈炯和谁都是自来熟,行李包里掏出一兜子家乡特产龙岩花生,哗啦啦倒在桌子上,四个人翘了一桌牌,几个回合的拖拉机就把刘雪宁也搞定入伙了。
刘雪宁操着标准的黑土地劳动人民口音,很憨厚地问:“你叫萧羽哈?你头一回来zei疙儿(这块地方)?多大嘞?”
“嗯,以前没来过呢。我十九了。”
“哦,我十八!”刘雪宁笑笑,一米八七的宽阔身板挡住了台灯的暗黄光芒,把萧羽的身形完完全全罩在了黑影里。萧羽一瞧刘雪宁的身材,就知道这人是打后场的,而自己是打网前的。
陈炯故意与东北大个子找茬打趣:“我说雪雪,你是铁岭来的吧?你干啥跑我们这儿打羽毛球啊?!你怎么没和赵本山上春晚哩?”
萧羽和卓洋绷不住都乐了,被那一声亲昵的“雪雪”给膈硬出一地的鹅皮疙瘩。卓洋那小孩年纪小,长得也嫩乎,嘴巴咧得像一弯小月牙。
刘雪宁眨巴眨巴俩大眼珠,哼道:“赵本三(山)他算干哈的啊?整一个二人转的,老(总是)在台上瞎转悠!俺们都不稀得看他,闹心!”
那晚高原的第一夜,萧羽睡得不是很踏实,却也没有预想的那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面朝下趴在枕头上,竟然梦见了程辉……
二十年前的程辉,直率,冲动,脾气有点儿野,也很讲义气。
自己来了国家集训队,也不知道那家伙一个人这会儿琢磨啥呢。
大清早,杨领队站在走廊里敲着饭盆的一声吼,冬训生活正式开始了。
那时候的海埂基地基本上是围着足球队转悠的。甲A联赛刚刚升级换代成为了中超联赛,搞得如火如荼,甚嚣尘上。实德鲁能国安申花儿各支俱乐部齐齐汇聚海埂,享受着基地里一个四百米跑道,八个标准足球场,两栋宿舍楼以及一座多功能餐厅的全天候服务标配。
而他们羽毛球队虽然顶起国家队的名头,待遇却远不如人家职业化的地方足球俱乐部,一队人只能在综合馆的几块场地上进行训练。
用咱杨硕士杨领队的话来说,这所谓的综合馆等于就是个“十项全能馆”,今儿咱羽毛球队来了它就是羽毛球馆,赶明儿中国女排来了这里就是排球馆,后天拳击队来了它就敢再给改成拳击馆!
萧羽身条笔直地站在方阵的犄角。他个子矮,一进队就牢牢霸占了第一排的队尾。这种悲催的位置别人都不稀罕和他抢!
钟总并没有露面。
负责日常训练的男队教练杜彪,表情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儿,额头和下巴的硬朗棱角看不出一丝弧度,紧闭的嘴角不见一丁点温和。这家伙用锐利的眼神一把将站在队尾的萧羽拎了出来,手指头一点:“你,出来带操!”
萧羽正沐浴在羽毛球馆满室明黄色的澄亮光芒中,浑身洋溢着年轻了二十岁的莫名兴奋和躁动,猛然回过神来,愣了一把:“啊?”
杜彪那一张冷脸的线条又硬起几分,厉声道:“让你出来带操!”
萧羽不明所以地问:“带操?……带什么操?”
“噗!……”身旁和身后的小孩们,个个肩膀抽缩。
杜彪忍不住皱紧眉头,觉得这小孩是有意和自己打哈哈么!他沉着脸说道:“带操就是带准备活动!你哪个队出来的,你不会做准备活动么?”
“哦,准备活动我会的……可是,准备活动还要有人带着做的么?”
“噗——!!!”与萧羽隔着几个身位的陈炯乐喷了出来,一颗脑袋在肩膀上抖来抖去,幸灾乐祸得完全不讲哥们儿义气!
萧羽是真的不知道,准备活动竟然还需要有人带!
他以前在省体工大队训练的时候,从来就没那么多讲究。正式训练开始之前,一群孩子各自溜边儿,自己活动手腕和脚腕,然后弓步压腿,高台压腿,折返小跑几趟,准备活动五分钟就做完了。
杜彪用锋利得能瞧见刃口的眼角瞄了萧羽一眼,扭头对笑得最猖狂的陈炯说道:“你笑所以你会带操?你出来带!”
陈炯傻呵呵地对杜教练笑着说:“教练,我倒是想带操,可是我们省队那一套高难度的准备活动,他们肯定都不会做的!”
杜彪挑眉问道:“准备活动有什么不会做的?”
陈炯挠了挠头,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认真地说:“教练您不知道,我们体工大队那一套准备活动,其实就是我们省本土最牛掰的武术流派的全民健身普及版,一套南少林五祖拳再加一套永春白鹤拳!”
陈炯说着“唰”一下比划了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兴致勃勃地说:“两套拳打下来,身上各个筋脉关节的就都打开了,真的真的,特别能强身健体!”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群小孩憋不住了,乐得就像狂欢一样。
“哼,哼哼……呵呵呵呵呵……”
这一张冷脸终于也忍不住绽开了纹路,杜彪干乐了几声,狠狠白了一眼假装纯真无辜的陈炯小盆友,哼道:“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白练这么多年,都不会做准备活动,还给我弄一堆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套路!既然进了国家集训队,从今天起,准备活动也要全队统一一致!”
他扭头看向国家队的方阵,视线在人头里迅速一扫,吼道:“展翔,你出来给他们带操!让他们都学一学!”
队伍里的展翔微微愣了一下,没吭声,走了出来。
萧羽依旧站在队尾梢上,转腕,转腰,压腿,跟着带操人的口令和动作,默默做着准备活动。国家队的准备活动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有多么地高营养和高科技含量,无非就是从头到脚转一遍!
先从脖子开始,前屈,后仰,左侧屈,右侧屈,再顺时针,逆时针,各做一个八拍;然后是上肢,屈臂肩绕环,直臂大绕环;后叉腰,顺时针逆时针各两个八拍;最后是弓步压腿,单脚立拉伸大腿,高抬腿跑,以及踝腕关节绕环。
萧羽一边扭他的脚脖子,一边斜眼瞄向带操的展翔,忽然明白杜教练为啥把这位拎出来教小队员做操。展翔这家伙的确动作标准和舒展,横平竖直,就一个单腿立、大腿后掰拉伸的动作,他的支撑腿都可以做得纹丝不动,从大腿后侧到膝窝再到小腿脚踝的一条线绷得笔直,后掰的腿绷紧得像蓄势的弓弦,整个人笔挺之中带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张力。
萧羽琢磨,这人看起来不像其他那些走路左撇右晃的运动员,倒是像个当兵的。
他盯着展翔的脚丫子盯了半天。没辙,职业病,上辈子卖球鞋的,习惯性地寻么别人脚上穿的什么鞋。
展翔这家伙似乎很喜欢独树一帜,鞋子竟然都和其他人不一样,两只脚不是一种颜色,一红一黄,番茄炒蛋!
鞋挺贵的,好牌子,估摸着得有几千块一双,自己在省队半年的工资,萧羽咂了咂嘴。
准备活动折腾完毕,一队人被拎去了力量器械馆,杜老大一声令下,今天上午的训练项目是功能性力量训练,训练内容就是器械力量一小时,跳跃步伐一小时!
“第一小队上哑铃,第二小队上杠铃!
“哑铃组的那些人,哑铃划船两组,每组二十个;哑铃耸肩两组,每组二十个;坐姿哑铃弯举两组,每组二十个;俯卧哑铃飞鸟两组,每组二十个……”
杜彪的一张嘴blah blah blah,萧羽愣是没记住五花八门的项目,就只听到了无数遍“两组”、“两组”、“每组二十个”、“二十个”、“二十个”!
做到坐姿弯举的时候,萧羽的上臂肌肉开始有些泛酸,就是那种刚喝过几口热粥,突然又往热腾腾的牙齿之间压进一颗冰块的酸楚感觉。做到俯卧飞鸟的时候,他两条肩膀牵动的后背肌肉开始发紧,酸麻的感觉从胳肢窝蔓延到两肋。
杜彪从他眼前走过。他瞧不见脑顶上方教练的脸色,就只能看见那一双穿了球鞋的脚,稳稳地从自己脑门前迈过,略微停了两秒,走了,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汗水沿着发迹线流向两道眉,在眉梢翻转了几回合,终于“吧嗒”滴下,落进眼眶,某种略带咸涩的刺激。
他身旁是一直念叨个不停嘴的陈炯:“哎呦吼吼吼,小爷好累,这个比打永春拳还累呦!”
杜彪的喊声:“马步哑铃蹲,两组,每组二十个!哑铃体侧提升,两组,每组二十个!哑铃体前静力……”
“两组——,每组二十个——,小爷知道了喂!”陈炯拖长了尾音地小声嘟囔,趴在地上做完他的最后一组飞鸟,飞得比母鸡还要难看。
没想到杜彪的耳朵比嘴巴还要灵敏,立时扭过头来吼道:“哪个告诉你是二十个?!哑铃体前平举静力,两组,每组一分钟静止!!!”
“噗——”一群匍匐在地上的菜鸟,苦中作乐地抖动脊背。
陈炯吐了吐了舌头,做苦瓜脸状:“一分钟静止?上刑呐!我的娘唉,国家队就是国家队的,我们省队就只做二十秒……”
做完哑铃力量训练,他们与杠铃组调换器械。
卧推,坐姿举杠铃,杠铃屈蹲……双肩和上臂酸楚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麻木!
杜彪从萧羽身旁走过,两只眼审视着他那一脸一身的热汗,起伏不定的胸膛,哼道:“你力量简直太差了,以前怎么练得?”
萧羽让这话说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左前臂一软,杠铃“咣当”就砸了下来,被杜彪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杠子,用力提了回来。
他一直就知道自己力量差,身体素质很一般。
咱萧小爷的强势本来就不是这些嘛!
从器械馆出来,开始下肢跳跃练习。
于是又是若干组的无数个名目:跨跳,蛙跳,蹲走跳,双脚跳跃障碍物,左右分腿跳,前后分腿跳,交叉跨越步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