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小陌
身后是一长串湿哒哒的印子,他三次鱼跃救球把半边场地都弄湿了。两个助理教练走过来拿大毛巾擦地,笑着拍了拍萧羽的小腿,示意他赶快爬起来,利索滚走。
萧羽用手肘撑起上身,沉重脱力的身体忽然被人托住。
“你心跳是不是有些过速?”
展翔居高临下地弯腰,一手薅住萧羽的衣领,一手托起胸膛,将人拎起来,手掌触到萧羽砰砰跳的前胸,觉得那胸腔子里的动静有些过分活跃。
小家伙的手感很轻。
肌肉好似已经被热汗泡软了,就没有几两骨头。
萧羽累得连个“谢”字都懒得说,沾满汗水的唇角动了动,露出疲惫的笑容。
“打得不错。”展翔用一只大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肩。
一贯脾气很跩的展二爷很少搭理陌生人,他是真心觉得这小孩在场上打得“有内容”,有路线,不是瞎打瞎撞,目光之中难免流露出赞赏和探寻。当然,友好也是建立在自己这一对国家队搭档终于还是赢了对方几个球,没有丢脸。
展翔忍不住问:“你这是第一回来集训?你几岁了?”
萧羽喘着气答道:“我……我属兔的。”
“属兔的?十九了?”展翔挑眉,原来已经不是“小家伙”了,挺大个人,怎么身材还像没吃饱、欠发育似的!
“嗯,十九了。”萧羽的嘴角浮现很无辜的笑容,干干净净的一张小白脸,倒是真像一只无害的兔子。
“哪个队来的?”
“西北省的。”
“……”展翔微微一愣,没有接话,眸子里分明爆出好奇。
那是个羽毛球完全没啥名气的省份,那地方出来的球员极少能迈进国家队的大门。
萧羽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看起来没什么名气和经验,在场上却拥有某种超越年龄的思路和头脑。说白了就是,这小子打球很活泛,很“油”,不像那些刚从省队选拔进国家队的小队员,没什么大赛经验,就只会听从教练的规划指示,严格依照教材套路打球,却不知道临阵灵活地运用战术。
萧羽与展翔近距离搭着话,漉湿的鼻尖蹭过对方淡青色的下巴,咸涩的汗水浸渍到细致皮肤里,有些刺痛。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对方露出T恤衫领口之外的颈根,浅浅的小麦色在暖黄灯光下浮动出某种类似泡沫啤酒的润泽光芒。
萧羽猛然眨了眨眼,甩掉两扇睫毛上挂的汗珠,觉得自己可能是累昏头了,眼睛有些花,随便瞧个什么人,竟然都能瞧出酒精上脑之后某种漂浮眩晕的快感!
“小羽,小羽!打得不错啊!”无处不在的大嗓门陈炯蹿了过来,几乎扑到萧羽身上。
展翔发现一群人涌了上来,最烦的就是人多扎堆闹哄哄的地方,于是撇下萧羽,转身走向他的搭档,去关心李桐的那一条伤腿。他蹲在地上,伸手捏了捏李桐的小腿腓骨,那里靠近膝盖的地方据说因为长期积劳和高强度训练比赛,韧带严重磨损。
“怎么样,能走么?去找靖姐给你放松放松?”
“咳,这膝盖真要我的老命!现在的小孩打球都越来越厉害了,能顶能突的,尤其以后改成二十一分制,每球直接得分,咱真是跑不过这些小孩喽!”李桐摇头笑道。
李桐比展翔大三岁。展翔自从两年前由单打改练双打之后,就一直和李桐搭档,拿对方当做老大哥一样地看待。
陈炯悄悄地对展翔单膝跪地的侧影报以一个前倾点头哈腰的景仰神情,随后一把搂住萧羽的肩膀,把人拉到小萝卜堆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说还带比划:“那个球,就那个假动作,‘唰’!帅呆了,简直了!我也以为你是要勾对角哩,那球你怎么能放网放成直上直下的角度?!喂,咱可是兄弟,你下回教教我啊!”
萧羽累得没力气跟陈炯说笑,呼吸都还没捋顺溜呢,干脆歪着头靠在对方肩膀上。
陈炯继续嚷嚷:“还有你,雪雪呦,你也太恶搞了吧!你站在前场简直就是一支中轴杆子,动都不会动弹一下!你是在打桩子还是打球喂,咱们小羽摔得那么惨,你就不会也跃一把,帮他救个球嘛!”
萧羽有气无力地捶了捶陈炯的胸脯。这种鱼跃救球的姿势只有身材相对纤瘦并且柔韧性好的球员才做得出。就刘雪宁在场上那个铁塔般伟岸阳刚的身材,丫要是来个鱼跃,立刻就得拍在地上弹不起来,地板上准得砸出一个陨坑!
萧羽从陈炯肩膀上支起一只眼,瞥见场边冷着脸做记录的杜彪。
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气,低头小碎步溜了过去,一对黑眼睛反射出屋顶的灯影,亮闪闪得,轻声问道:“杜指?嗯……您看我刚才打得行么?哪里有问题?”
“你啊,力量和耐力太差!没力量突击打不起来,没耐力一拖就死!”
杜彪语气严厉,完全不带客套与缓冲,两句话砸散了萧羽眉眼中全部的期待。
萧羽呆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回答教练的评价,也没有等来更多的意见。他讪讪地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观察了一会儿,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歹是刚进集训队的,临时配个不太趁手的搭档,3:7实在不算是很丢脸的比分,教练怎么着也会先寒暄鼓励他几句,然后再提几点不足。可是杜老大直接就省略掉萧羽自认为的优势,却又把他那两点绝对的劣势揪了出来,眼毒,嘴也毒,两句话像砸夯似的砸在他心坎上。
他真的很需要教练的肯定。
他不是来随便打着玩儿的。他想要留下来的!
杜教练两眼不错神地盯着场地上打球的人,一丝不苟地在厚厚一摞A4纸打印出的表格上做着记录。那表情,那姿态,简直就像个已经程序化了的机器人记录员。
那天晚上睡在宿舍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萧羽开始头疼。
昆明这地界海拔一千九百米,说矮它可不矮,说高它其实也没有隔壁青藏高原那么恐怖骇人的高。一般身体健康的人初次来到这地方,老老实实、稳稳当当地歇着,不跑不跳不抽风不折腾,就不会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
可是这一条规则并不适用于来海埂基地参加艰苦卓绝的冬训的各路运动员们!
萧羽把半边脸扎在暄软的枕头里,露出一只迷迷糊糊的眼,透过薄薄的窗帘,瞥见挂在窗角的一弯残月,苦闷地哼唧了两声。
他正在失眠。
而且头痛欲裂。
当天傍晚从训练馆里出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呼吸有些过快,久久不能平复。
杨领队叮嘱小队员们赶紧洗澡,穿暖衣服,然后去基地食堂吃饭,晚上早些休息。小萝卜们于是一窝蜂似的冲进宿舍楼,洗战斗澡。
宿舍楼里每一层有一个公共的洗澡间,六个水笼头,花洒下边满满堂堂地挤了十八个脑袋!
萧羽搭着毛巾,拿着香皂,跻拉着夹脚拖鞋,晃晃悠悠地去了洗澡间,才一探头瞧见那白花花的一堆肉和十八个脑袋,顿时没了兴致。
陈炯光脚踩着一地的积水,冲锋陷阵一般杀进人堆,光溜溜的胯骨左拱一拱,右挤一挤,竟然在人缝里抢占住一席之地,迅速将一脑袋毛儿打湿,抹了洗发水。这厮顶着满脑袋泡沫子,回头瞧见杵在门口的萧羽,喊道:“你站门口干嘛?进来!我这里有地方,还有地方!”
萧羽用舌尖舔舔上嘴唇,哼道:“有地方?呵,你自个儿慢慢洗吧!”
刘雪宁这时候也挤了进去,成为了第二十个脑袋,而且还是占据了绝对制高点的脑袋!
这家伙的一颗大头和宽阔的肩膀往花洒下边儿一撑,顿时就像撑开一把雨伞似的,下边的几个小脑袋抬头一瞧,立刻怒了:“水呐,水呐?!大宁子你给我们上一边儿待着去!你一个人罩在上边,我们都甭洗啦!”
萧羽忍不住乐出了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是年纪大了,瞧着眼前这一团一团的人影,就是旁观一群小屁孩的感觉。做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脸皮反而越薄,架子越端越高,还偏偏是个空架子,办事也越发不够痛快爽利。
其实无非就是肉贴着肉挤在一起洗个团结战斗澡么,当年在体校里,大家都是这么洗的。
可是现在似乎就不一样。
这么多年早已习惯独居,甚至连个固定的男朋友都没了,早就淡忘了那种肉贴着肉、心晤着心的奇妙感觉。
他想等到吃完饭,洗澡间里没人时再去洗,结果才一吃下晚饭,回到宿舍,整个人沉重得像个米袋子,将自己掷到床铺上,就再没有爬起来。
“小羽,你没洗澡么?有些臭哦……真的有些臭哦!”
卓洋带着一身清爽的潮气走进屋,用力吸了吸鼻子,仰脸扫视天花板,那表情就好像满屋子弥漫的都是萧羽身上的汗臭味儿。
“唔……”臭就臭呗,萧羽心想,爷明天早上再洗行不行啊!
于是这一夜,萧羽开始头痛。
那滋味就好像脑子里最深处的某一个点,被一只钻头给钻出来个窟窿,从脑瓤子芯儿里开始爆现裂纹,裂痕四散开来,向头皮和后颈蔓延开去。痛感揪扯着每一缕头发,每一块头皮,抽缩地疼。
他翻过去趴着睡,后脑勺疼!
仰起脸来压住后脑,眉骨和眼眶也疼!
来回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怎么也睡不着觉,越睡不着就愈是头疼得厉害。
床板被他翻腾得咯吱咯吱响。
他晕乎乎地从上铺探出一颗脑袋。
睡在他下铺的刘雪宁睡得简直如同一头死猪,庞大的身躯像一座黑色起伏的山影。
对面下铺的陈炯时不时地在炕上来一招鲤鱼打挺,睡梦中都不忘了做他那一套极具地方特色的准备活动!
陈炯上方传来幽幽的一句探问:“小羽……你还没睡呢?”
“卓洋?睡不着,头疼。”
“我也头疼,呜呜呜……这就叫作高原反应吧……”
萧羽用脑门在软枕头上磕了三下,牙齿咬住枕巾。
越睡不着就越觉得窗帘太薄,窗口太亮。基地围墙边上那一大排路灯杆子,一盏一盏几百瓦的硕大灯泡,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萧羽哼唧着把枕巾裹到脑袋上,包成个头巾,遮住双眼,将自己打包埋进暖烘烘的被窝……
第7章 搓蛋巧技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就已经六点多,哪里还有时间洗澡!
整装完毕,站到训练场上,杨领队放眼望去,果然,前两天还嗷嗷叫得很欢的一群小狼崽子,这回全部老实了,一个个缩着脖子,秃毛的小鸡仔儿一般。
累瘫才好,杨领队笑眯眯地想,都消停了,老子管理你们、拾掇你们就省力气多了!
第一天的超强度训练课就先灭掉了三分之一的阵容,力量不足、素质不佳的纷纷垮掉。
晚上睡觉时的高原反应又灭掉三分之一,耷拉着眼皮子,顶着黑眼圈,病泱泱得如同林黛玉。
而萧羽同学很不幸地成为这两部分“三分之一”之间,恰好重合的那一小撮倒霉蛋!
第二天的训练与第一天不一样,上午是单打组、双打组各自进行专项技战术演练,而下午是全员混合的耐力拉练!
萧羽一听“耐力拉练”这四个字就知道,自己今天忒么的又要歇菜了。
因此,这一上午的技战术训练他格外卖力,发接发,平抽挡,挑球,杀球,竭力地在杜教练眼前晃悠。尤其是练到自己最得意最拿手的网前细腻小技术,他甚至被杜彪拎出来给其他小萝卜做动作示范。
萧羽摆出网前搓球的姿势,杜彪就着他的标准pose给小萝卜们讲解:“搓球那一瞬间,手臂稍稍外旋,手腕稍微内收闪动,用你们的拇指和食指夹住拍柄!用手腕和手指的力量去搓,去切小球的右下侧!
“很多人搓球搓得就跟挑球似的,一过网就被对手扑死,为什么?因为你们用了太多的臂力!正确的搓球方法应该是用手腕和手指发力击球!”
小队员们听得频频点头,并且向萧羽投射来一大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那只小萝卜为啥就比我们搓得都好看呐,一个男孩子手指头就跟绣花似的,怎么能这样灵活呐!
萧羽摆着pose,玩味地挑了挑眉,端着球拍的右前臂,那姿势就像他每一次在厨房里挥舞平底小煎锅。
他这一手搓球的技术是从小在厨房里练出来的。
他其实不太会做饭,下厨从来不正经炒菜,就喜欢拎着煎锅,饼铛,或者厨房里一切形状长得很像羽毛球拍子的器皿,翻来覆去地颠着玩儿!
他妈妈经常探头进来吼他:“小羽,你又来了!鸡蛋都煎老了还怎么吃呢!葫塌子都给我煎糊了,真成了‘糊塌子’了!”
萧小羽那时就站在灶前,左手在身侧优雅地掌握平衡,拨动的手指弹击着灶间里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流,右手用三根指头捏着饼铛把子。
我搓,我搓,我搓搓搓!
脑海里想象着那一张球网的大致位置,然后轻轻甩动手里的锅,看着那一张绢薄的西葫芦饼在平底锅里擦过来蹭过去。一张被炉烟灶火熏得红扑扑的小脸,即使随着年龄不断增长,仍然时常冒出单纯到傻乎乎的得意。
那种完全地、纯粹地沉浸在快乐中的骄傲和得意,他只有在球场上手握球拍,或是在厨房里挥舞煎锅时,才会彻头彻尾地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