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他必须抛弃我,杀死我,将我踩在脚下,才能变得更好——”
以镜代刀,他用力向下一划。巨型糍球被破开一道长近一米的伤口。
糍球的手感黏滑而富有弹性,因此劈砍也很需要力气。大股彩虹色糖浆一样的粘稠馅料涌出来,苍行衣拔出刀,站在这颗糍球面前轻喘。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是我,和他有最深刻羁绊的人是我,最迷恋他情愿疯狂崩溃的人也是我。”他冷笑着说道,“你没有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一切,凭什么自以为看透,在这里指手划脚?!”
彩虹色的馅料流了满地,苍行衣也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皮肤之下凹凸起伏,花藤在他躯壳中游走,侵占血管和骨髓。以爱为食的瘟疫将他躯壳内外蚀透,仅剩一具堪堪维持站姿的皮囊。
“我不接受他的爱、不做出任何回应,是因为现在的他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放声大声笑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花瓣像泉水一样,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涌出,“当他想起一切的那天,他会知道我遭遇过什么、做过什么,以及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是最可耻的背叛者,他必定永远不会原谅我。他会痛恨我,鄙夷我,甚至再也不想看见我……”
“但他也会理解我因何疯狂,明白我的痛苦和血泪。”
血红色的花藤汹涌而出,将他钉成人形的玫瑰墓碑。
像是虔诚的殉道者,他脸上带着坠入梦境一般诡异而满足的微笑。他在享受着这份爱和它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的绝望,这是对他一切罪恶最好的惩戒,他为此而感到解脱。
“他将杀死卑劣的我,救赎我的悔恨……”
他仅剩的、还能够动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自语。
最后一片花瓣,从信徒狂热的祷词中飘落。
“然后赠我爱与光,引我渡向梦想中的神国。”
第306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二十二
深红色的虞美人花瓣从唇边飞落,飘入掌心中。
不见寒怔怔望着手心里的花瓣。
“这是……什么?”
“花吐症。我的病症,【爱慕瘟疫】的形式之一。”牧糍回答道,“花吐症以情绪作为传播媒介,因此传染性极强,只要你曾经心生爱慕某人的心情,就会感染上花吐症。这种传染病的潜伏期很长,有些人终生不会发病,而有些人从病症爆发到致死,只需要短短的一瞬。”
“刺激花吐症爆发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爱慕着某个人,却认为自己无法得到他的爱。爱慕越深刻,越是求而不得越是绝望,花吐症的爆发就越快。”
她说的是对的。
不见寒回想起那些在理想城情人节活动中吐花而亡的参赛者,无一不是在意识到自己的恋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慕自己之后,被鲜花侵蚀淹没。
一开始,他们只是会伴随咳嗽吐出零星的花瓣,到了中期,咳嗽加剧,会吐出完整的花朵,即使是普通地说话,也会有花瓣从口中飘落。等到花吐症晚期,病入膏肓之际,患者的皮囊之下已经彻底被花藤侵蚀殆尽,成为一具空壳,最终被花树撑爆躯壳,做出最后的绽放。
听起来十分唯美动人的传染病,其无解的致死方式和死亡概率,却恐怖得令人心惊。
这就是不见寒之前一直在猜测的,理想城活动真正的致死机制。活动方根本不需要制定严厉的规则和致命的惩罚,它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故布疑阵,设置各种各样的考验场景,去试探情侣之间的真心。
可人的感情,偏偏是最经不起试探的东西。
杀死这些情侣的不是真刀实枪,或者明面上的惩罚,而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怀疑。
“花吐症是绝症,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或者缓解。”牧糍继续说道,“解决这种疫病的方法只有两种,一是彻底放下对你爱慕之人的爱意。心中没有爱,没有求而不得的绝望,寄生花失去养料,自然就会停止生长。二是相信你所爱的人也深爱着你,只有爱可以彻底治愈这种疫病。”
“但是爱往往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摧毁只需要一瞬间,相信却需要极其漫长的过程。因此,很多人根本等不到恋人把爱证明给自己看,就疫病爆发身亡了。”
听完牧糍这番话,不见寒下意识地开始担心苍行衣。但是在他回想自从苍行衣进入爱慕瘟疫之后的表现时,他发现苍行衣的确有咳嗽,但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苍行衣吐花。
不吐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他心中已有所爱之人,并且坚信他心爱的人也爱着他。但是以苍行衣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么就是……
他根本没有爱慕的人。
心脏揪疼得厉害,喉中猝然生痒。不见寒按着胸口,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虞美人的花瓣像血一样飞溅在地上,大捧大捧地落下,他用力地呼吸着,只觉得肺叶中像火烧一样,焦灼而疼痛。
他吐出的花瓣边缘带着一圈黑色,而末端有融化成黑色黏液的迹象。那是阴影在他体内和爱慕瘟疫的侵蚀抗衡,爱慕瘟疫的入侵已经在威胁他的生命,假如没有阴影在他身体里与花吐症拉锯,他很快就会被绝望的病花侵占躯壳,绽放而死。
——不要去想苍行衣的事了。
他强行控制着自己,企图冷静下来,用其他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带来问题的人。他根本不需要去考虑怎么让苍行衣爱上自己,从而解除病症。只要控制住牧糍,用释梵的不入地狱或者裴尧的纯白王冠压制她的病症,花吐症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在脑海中刻意忽视苍行衣,病症果然得到了少许减轻。不见寒逐渐恢复呼吸,对牧糍转移话题:“我们是受俞尉施所托,来带你去见他的。”
对俞尉施这个名字,牧糍果然有反应:“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现在他不能来看你,让我们代为关照。”不见寒使用了尽量委婉的措辞,“你们俩到底怎么了?情侣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开不好吗?”
牧糍不置可否。
比起见面之缘的不见寒和苍行衣,她对俞尉施的了解显然更加深入,知道他的原话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我现在也没办法见他,但这不一定是坏事。或许对他来说,见不到我,反而会更加轻松吧。”她低头写着便签纸,从上面又撕下一一张“我喜欢你”,贴在墙上,“他并不喜欢我。我放纵自己任性的喜好,恬不知耻地赖在他身边,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不见寒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不喜欢你?我觉得他对你是很关心的。”
“俞尉施很温柔。他对弱小的事物都怀有悲悯之心,所有向他提问的人他都会认真解答,这是他身为一个强者的具有的包容心和责任心。”牧糍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在他不喜欢我这件事上,我们之间没有误会。因为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不见寒怔住了:“啊……?”
他们两人不是情侣吗?
这又是什么说法?
“俞尉施曾经跟我打过一个比方。”牧糍说,“从前有两个小朋友,一个小朋友有装得满满的糖罐子,而另一个小朋友口袋里只有一颗糖。假如你向那个有整罐糖的小朋友讨要一颗糖,那么他给你或者不给你,你收下或者不收下,都无可厚非。因为他有一大罐糖果,区区一颗糖,对他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但是对于那个口袋里只有一颗糖的小朋友,你想要他口袋里的最后一颗糖——你能拿出什么,来和他交换呢?即使他愿意将这颗糖果给你,你能够毫无负担地收下它吗?”
不见寒沉默地聆听着。
“我像是比喻里那个有着满罐糖果的孩子,偏偏这整罐的糖果都不是我喜欢的口味,我唯独觊觎他口袋里仅剩那一颗。”牧糍淡声陈述,“假如我能将整罐糖果送给他,换取他口袋中那颗我渴望已久的糖果,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惜的是,糖果可以送人,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并非所有自己拥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
“家庭和成长环境,亲人的关怀,基因与天赋,这一切与生俱来,并非我所能决定。”
“他说他羡慕我满罐的糖果,妒忌我能轻易得到他竭尽全力也争取不到的父母的关爱和被平静顺遂的人生。他教给我我所渴望的写作技巧,为我谋划两人未来的生活,解答我所有的困惑,也在我迷茫时开导我。”
“可我仍不满足,在觊觎他最后一件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我想要他的爱,他口袋里的最后一颗糖果。”
“我想要他不要时时刻刻都那么理性,用清晰的逻辑去剖析一切。我想见到他和我在一起时放松开怀,而不是总是警醒着,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也批判我的缺陷。”
“在难过的时候想对他撒娇,被他纵容,听他说好听的情话哄我,以及为我出气。而不是冷冰冰地分析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甚至最终尖锐地指出身陷窘境根本是我自己的过错。”
“他问我,为什么我还不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在这段感情中,他感觉不到自己是被爱的,我在恃宠而骄,口口声声说着爱他自我感动,然后向他索取更多。”
“我也在不断地怀疑着自己。他的爱,我真的配拥有吗?”
牧糍说着,更多的花瓣从她口中飞出。
作为爱慕瘟疫病症的源头,花吐症对她的侵蚀感染最深。她无时不刻不在被疫病侵蚀着心脏,求而不得的痛苦是一种惩戒,花吐症的起源,来自她对自己无尽贪婪的愧疚。
“我没有好看的长相,只能用华丽的裙装和精美的妆容堆砌出漂亮的外表,企图取悦他的目光。我没有体贴的性格,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让他感到舒适熨帖,只能卖萌撒娇,反而使他在忙碌时烦不胜烦。我也没有聪慧的大脑,不能领会他深刻的思想,和他在创作研究中默契无间。每次看到他因为卡文和家中的琐事痛苦不堪,我都束手无策,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有效的帮助。”
“他凭什么爱我?想要得到他的爱,我还能为此付出什么?”
你以为爱情像童话故事中一样,很温暖很伟大,能够给人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吗?
不是的。
爱情教会你最多的,是你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你不够聪明,不能满足你心爱之人的要求;不够漂亮,无法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受伤的时候你不能代替他承受痛苦,甚至在他情绪低落时,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你口中苍白的“喜欢”二字,历经重重误解,并不能传达到对方心上。他不知道你在为他心跳,不理解你每一次开口前的忐忑,也未曾见过你深夜因他流下的泪水。
而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只能束手无策,远远地看着他,揣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脏蜷成一团。你连祈求他的爱都不敢,责备自己的残忍和卑劣。你想斩断这份无力的痛苦,一边赌咒发誓“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一边却哭着说……
【可是我真的好爱他啊。】
“这个问题,我同样送给你。”牧糍对不见寒说,“你想要苍行衣爱你,你又能拿什么去换,用什么让他相信你的爱呢?”
“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背负着什么,缺失了什么,渴望着什么吗?”
“他需要哪些东西,而你又能给他什么?”
“假如他不是不想和你相爱,而是他的爱代价高昂,孤注一掷,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担当,收下这份沉重的馈赠吗?”
第307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二十三
咽喉被花瓣堵住,疼得像是在灼烧。
不见寒用力地呼吸着,卡在喉管中的花瓣发出呼哧呼哧的气流声。新的花瓣不断产生,他捂着咽喉干呕,缺氧的眩晕和力量被病花掠夺虚弱使他难以站稳,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喷出一大捧带着血丝的花瓣。
在爱慕瘟疫的领域中,花吐症压制了阴影。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从腹部到胃部都在阵阵绞痛,仿佛有蛇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寄生在里面蠕动,根系深深扎入他血肉中,抽条发芽。
“……连自己的感情都还没有处理好,却想来劝解我。”牧糍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你看,你对他的爱,甚至让你没办法挺直腰杆站在我面前。”
不见寒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处剧烈的疼痛以及不断涌出的花瓣堵住了他的嗓子,让已经濒死的他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照常理来说,没能通关挑战活动的参赛者,是会全部死在理想城里的。”牧糍说,“但是你们曾经是我的朋友,我就擅用一下领域主人的权限,当做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你们吧。破例只有一次,你们离开之后不要再来了,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静静。”
她再次撕下一张写着“我喜欢你”的便签纸,贴在墙上,口中轻声呢喃。
“可是他永远不会喜欢你呀。”
身边的场景闪烁,失恋博物馆消失。不见寒发现自己跪在理想城情人节特别活动的登记台前。
活动登记处没有人看守,破破烂烂的桌布颜色黯淡,宣传单被雨打湿,看起来已经弃置很久了。
离开了爱慕瘟疫的领域压制,阴影瞬间活跃起来。不见寒立刻操纵阴影在五脏六腑中游蹿,蚀化体内的寄生花藤,重铸破损的器官。虽然无法彻底根除疫病,但阴影暂时和爱慕瘟疫达成平衡,爆发的症状被控制,他不再吐花了,只是偶尔轻轻咳嗽两声。
裴尧谢祈等人还在摊前等候。裴尧见他身影出现,立刻关切地问:“你还好吗?里面情况怎么样?”
他视力还行,一眼就看见了不见寒身后那一摊虞美人的花瓣:“那是什么?”
不见寒站起来,擦了擦嘴角,总觉得那里还有残留的花汁或者血丝。身后的花瓣在阴影里融化,消散在积水中,沿着雨水流入下水道。
他没有回答裴尧的问题,而是先问:“苍行衣呢?”
“我在这里。”苍行衣从建筑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向他。
不见寒抓住苍行衣的手臂,上下仔细地打量他。苍行衣神情自然,衣衫整洁,似乎没有在牧糍那里受到什么委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