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砰——
瓷碟摔在地上的声音,让他在睡梦中的身体本能轻颤了一下。
手肘撞在了作业桌旁边的书架上,架子上摆放的龙玩具被晃了下来,砸在他额角,在桌面上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到地上。
他被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胳膊底下压着摊开的作业本。手一抬起,被压开的作业本自动回弹,露出印着卡通人物的封面,和底下所有者的签名。
班级:三年(1)班
姓名:不见寒
“我早就说了,你那种教育方法是有问题的!”从微微透光的门缝中,传来男人发音含糊的怒吼。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即便是从一墙之隔的客厅传来的争执声,听起来也十分遥远,朦胧得宛如在另一个世界。
“他就是打少了……男孩子就是要打,棍棒子底下出孝子!你这么惯着他,他今天不注意标点,只考了九十九分,你跟他说没关系,他就不知道犯错的严重性。以后出了社会,他会违法,会去犯罪的!”
女人冷清的声音撇了过来:“纠正犯错和犯罪,要靠教给他做人的道理,和他考试成绩多少分没有关系。”
“和成绩没关系?我跟你讲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成绩,他上初中看不看成绩?读高中看不看考试成绩?将来高考读什么大学,看的不也是成绩?!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培养兴趣,骗的就是你这种人,你不努力了,别人就会拼命超过你。你就纵容他吧,迟早把他养成废物!”
女人越发显得不耐烦了:“不渡平,你喝了酒能不能少说两句?见寒在写作业呢,别吵他行吗?”
“说的不就是他!写什么作业,装模作样的……他关上门就在作业本上画画,老师都跟我打好几回电话了……我现在就说他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哐的一声,卧室房门被人粗鲁地撞开,一个满面熏红、浑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闯进来。隐约可以看见他身后有一个女人追来,拉着他的手臂硬是将他拽开,又顺手将房门带上。
卧室里再次恢复了与世隔绝的气氛。
不见寒慢慢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龙玩偶,踩着凳子站起来,把它放回书架上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这是他的图书管理员十三月。他的书架上有很多书,童话故事,彩图画册,各种各样的地理图志、旅游行记和动植物鉴赏指南,只有十三月清楚每本书的位置。
不渡平不允许他在写作业的时候画画,他会将一张A4纸裁成许多张白色的小纸片,夹在作业本里悄悄画图。画完之后,他会将自己比较满意的纸片藏进书架里,或者在两本书的夹缝之间,或者夹在某本书他特别喜欢的一页里,足够小的还可以塞进砖块书的书脊缝中。
这样的小秘密太多,他不会完全记得每一张画藏在什么地方。需要找出来的时候只好询问十三月,十三月会告诉他答案。
卧室门外,争执声仍在继续。
“……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怒气越发得明显,“我才是一家之主,你们都应该听我的!”
他暴怒的咆哮中,隐约传来女人不屑的嗤笑声。
忽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仿佛是桌子被掀翻,碗碟筷子砸了一地。打砸东西的嘈杂声中,可以听见女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不渡平,你有完没完?!”
“我忍你很久了我跟你说,今天我就偏要说出来!”男人用更加恐怖的大嗓门吼回去,“老婆瞧不起我,儿子不尊重我,我在这个家里就TM什么也不是!你看看你那些同事朋友,每次出去吃饭介绍人,人家怎么说的?某某先生,以及某某先生的妻子。你们家呢,某某女士,和某某女士的老公!说得我TM像个倒插门似的!”
“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我在你那里从来感受不到一点重视,你这个女人就他妈没有心!”
女人说:“我不爱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结婚之后又为什么忍了你这么多年?”
男人完全听不进她的话,仍旧自顾自地骂骂咧咧:“别人都只说你厉害,你聪明!我呢?我算个老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农村出身……你这么厉害,从来不听我的话,还不他妈是个女人?像你这么厉害的女人,除了我还有谁敢娶?!”
窸窸窣窣的声音作响,女人从沙发站了起来,哒哒走远了。
“喝多了就赶紧闭嘴,洗洗澡睡你的觉去!”女人冷漠的声音也越传越远,“家庭的组建本来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迁就,你不能体谅我,那我也不会容忍你。这日子过不下去就别过了!”
哐当一声,主卧的房门被人摔上了。
客厅里安静了小小片刻,少顷,传来男人压抑的哭声。
“我就知道……”不渡平抽噎着,粗糙的哭声实在称不上动听,充满了沙哑和委屈,“你瞧不起我,你早就想离了……”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我回我自己的房子住去……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以后管不着我了……你看谁还敢要你!”
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在自己家客厅里哭得像个撒泼的小孩,将自己关进卧室里的女人却丝毫不为动容。不渡平哭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推开家门走了,只留下关门时震动地板的一声巨响。
不见寒爬上床,站在床上,从窗边往下望。大约两分钟之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东倒西歪地从这栋居民楼底下出来了,昏暗的路灯照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他一边含糊不清地叫骂着,一边走向路灯无法照亮的黑暗前路,在夜路上踉跄。小区保安听到动静过来搀扶他,被他用力挥开,径自往前跌撞。
他消失在了不见寒无法看见的远方。
不见寒从床上爬下来,坐回书桌前。他该写作业了,可是脑子里各式各样的年头像海底的泡泡一样冒出来,却没有一个是和作业答案有关的。
他的手自己动了起来,笔尖无意识地游走在纸面上。
他想到喝了酒的男人肚子像灌水的气球一样涨起来,一个肚子凸出、和四肢不成比例的身体轮廓被勾勒而出。身上臭烘烘的酒气大约和老太婆的裹脚布是同等量级的空气污染,呕吐物在上面留下了黄色的污渍……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又在作业本上画画了。新一页纸面上出现了浑身缠满绷带、肚子奇大而四肢枯瘦的怪物,看起来像一头干尸。
他画完了。他感到了无聊。
于是他赤脚走向门口,拉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客厅的灯还没有关,惨淡的光线照出一片狼藉。
桌子翻倒,杯盘碗碟摔得七零八落。好在不渡平砸东西之前女人已经吃完饭了,需要收拾的只是一些残留的汤汁,没有太多黏糊糊油腻腻的食物。
不见寒想了想,回到床边穿起拖鞋,然后走进客厅里,环顾一周。他把桌椅扶起来,将尚且完好的碗碟捡起来放进洗碗池里,然后去厨房拿来扫把,将地上残留的碎瓷片打扫干净。
明天不渡平回来的时候,他会告诉不渡平,今天是他打扫的卫生。不渡平会表扬他的。
主卧那边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女人穿着真丝睡裙,微卷的长发披散,站在主卧门口。
她问不见寒:“作业做完了吗?”
不见寒回答道:“还没有。”
“那不用管客厅了,待会儿我来收拾。”女人声音平静地说道,“你回去写作业吧,早点写完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不见寒抬起头,望着她。
他血缘和法律上的母亲,他离开她已经太久了。自从年少时和她分别,就几乎再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他本身不擅长记住人脸,因此在他记忆中浮现出的她的模样,面孔也像是隔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除了隐约的熟悉感,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是我想听人夸我。”不见寒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女人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等你写完作业,我会表扬你的。”
“可是我想听人夸我,突然很想听。”不见寒重复了一遍,“而且我不想写作业,没有写作业的感觉。”
“好吧。”女人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和他侧脸轻轻相贴了一下,“见寒好乖,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帮大人做家务了。”
不见寒满意地点点头:“星星也很乖。星星会夸奖我,是懂事的大人了。”
“好了,客厅会有人收拾的。现在回去写作业吧。”女人轻声说道。
不见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他注意到了她发红的眼眶和鼻尖,略带沙哑的声音和不太自然的语调。她像是在努力压制住情绪的起伏,试图表现出镇定一如往日的姿态和他对话,想让他当做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认为那尚且不是他需要接触和理解的事情。
不见寒突然说:“我想去公园玩。”
女人有些惊讶,缓缓半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现在吗?现在很晚了,公园已经关门了。明天你放学的时候我来接你,带你去公园玩好不好?”
“可是我想去公园玩,现在就想去。”不见寒朝她伸出手,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我不要你带我出去玩,我想带你出去玩。”
“我会带你去所有有趣的地方跟你玩,给你买你喜欢的好吃的东西,陪你说话讲故事给你听。所以你别哭啦。不渡平跟你吵架,是他不懂事。”
他把女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抚摸她柔顺的长发。
“我的星星是世界上最温柔漂亮的星星。他不要你,我要你。”
第319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
你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么?
别人信誓旦旦地向你解说某件事情的缘由,并向你担保这就是世界的真理。然而当你涉足其中,亲身经历这件事情时,却发现你所感受到的,并不完全如旁人对你解释的那样。
你将自己的想法反馈给对方,却遭到对方激烈的辩驳。或许你最终能够说服对方,你的确见识到了与他不完全相同的东西,但并不能改变对方的想法。他依然觉得他自己的观念才是唯一而且绝对正确的。
你是否曾经这样怀疑过?有时你所感知到的世界,与别人向你描述的截然不同。这也许不是你或者他的感觉和陈述有误,而是呈现在你们眼中的世界,本身的确是不同的。
例如你眼中的红色,在别人眼中,其实是被你认为是绿色的颜色。然而由于这种颜色被语言定义为了“红”,因此当有人指向它的时候,你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这是红色。”
有人对你说,这是因为世界是相同的,只是每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不同。可是真的如此吗?
只有笃信世界是构建在物质之上的人们,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那些与他们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来说,改变的不是人们的感知,而是世界的形态会受到认识的影响。当你认为你眼中的世界与旁人不同时,它就的确是不同的。
不见寒正是这样坚信的。
自从他意识到所有人都拥有属于他自己的认识和解释世界的权利开始,他就像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宝藏,开始随心所欲地重新为自己眼中的世界赋予定义。
“要在月亮心情很好的时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拐角处向左转弯。去第二棵桂花树下,你就会发现叶子后面藏着通向秘密的入口。”
深夜十一点,女人穿着丝绸吊带睡裙,臂弯里挽着蕾丝披肩,被她年幼的孩子牵着,沿着街道向前跑。
窗户一盏接着一盏熄灭,长街静谧,黯淡的月色在神秘的黑暗里逐渐变得皎洁。夜色中空无一人的城市,是独属于他们的乐园。
不见寒牵着女人来到公园一处围墙下,那里是他的秘密入口。围栏隐藏在桂树后的地方因为年久生锈蚀断了两根,正好形成了容一人通过的缺口,让他即使在儿童公园关门期间也能够进出自如。
他像遵守着某种古老而庄严地仪式,在断裂的栏杆上轻敲,然后侧耳聆听这道请求的回音。在得到不知名存在的许可之后,他带着女人钻进公园里,拨开树丛走到石板路上,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
“往左边走是荒漠和遗迹,那里离愿光海也很近,因为他们存在于毗邻的时代。右边可以去往悬空之笼和万象森林,星星想先去哪里玩呢?”不见寒一边走,一边回头问身后的女人。
女人挽着披肩,走在漆黑的公园里,孩子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丝毫不感到畏惧:“今天是见寒做向导,所以见寒决定带我去哪里玩就好啦。”
不见寒想了想,说:“那我们应该从起源开始。乐园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世界,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带着女人跑向旱冰场。
“第一纪元被称为黄昏的遗迹,这是从那个纪元遗留下来的荒漠。从前第一纪元是很繁荣的时代,众神林立,所有的种族以对诸神的信仰换取使用法术的力量。他们的信仰被称作愿力,凝聚为了天上的太阳。”
不见寒跑到旱冰场的中央,闭上眼张开双臂旋转一圈,向初次涉足这片乐园的来客示意荒漠遗迹的浩瀚。
“因为种群有时在劳作,有时在休息,因此愿力太阳的存在并不稳定。当人们出来工作的时候,他们清醒,产生的愿力更多,太阳就逐渐升起。当人们睡着的时候,愿力微弱,太阳就落下。因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说法是并不准确的,是太阳的起落,在跟随着人们的信仰而运转。”
女人微笑着回答:“原来太阳是这样来的呀?那么月亮是怎么诞生的呢?”
“月亮出生得很晚,是第四纪元的事情了。”不见寒说着,又指向溜冰场一旁的休息亭,“看见那个了吗?那是当时还存在于世的众神留下的遗迹。”
“第一纪元末期,乐园出现了一个名叫路维希尔的外来者。他对向众神献上信仰而换取法术的规则感到无趣,于是将世界的意志从沉睡中唤醒。”
“他见证并理解了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所以世界给予他偏爱,为他创造了一朵原本不存在于世的蓝玫瑰,赠予他,作为他颠覆一切传统秩序权柄的象征。”
“路维希尔用这份与世界意志同等格位的权柄击碎了太阳,剥夺了众神收割信仰的权利,结束了这个古老辉煌的纪元。最终,路维希尔虽然被诸神合力逐出了乐园,但至高无上的太阳也从天上坠落,由此这个纪元最后一刻的天象,永恒地定格在了黄昏。”
不见寒的手指向夜幕,从天心划过。伴随着他充满想象力的叙述,女人仿佛能看见庞大炽热的烈日沿着他刻画的轨迹升起,又浪漫而耀眼地坠落。千万年恢宏的奇幻历史如长河,在她眼前淌过,日光将云霞和海面点成熊熊燃烧的红色,繁华的城市与文明失去信仰,被金色的荒漠吞噬,神庙皆沦陷为无人垂临的遗迹。
演绎一切宏大传说的少年正望着她,饱含笑意的眼眸如同星辰。
这是她的孩子,她深知天才二字不足以形容他。他应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无可取代的不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