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停歇了一会儿的金属敲击声又开始了,阵阵作响,敲得沐汀兰脑子发震。
沐汀兰轻轻挥手,沐时卿的身影消散成光点。她回头质问身后那人:“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再吵我要开隔离屏障了。”
“你开了隔离屏障,防御警惕性就会降低。万一不见寒趁你不注意闯进来,把我杀了怎么办?”椅背后传来一道雌雄老少难辨的声音。
世界仍旧是一身白衣,坐在一张手工台前,正打磨着一枚破损的刀片。
这张手工台是沐汀兰临时做给他的,看起来有些简陋,不过功能相当齐全。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桌面,他手中的刃片光洁而锋利,在灯光下反射出动人的寒光。
被切割下来的刀柄,放在他手边。
倘若不见寒或者苍行衣在这里,一定会对它非常熟悉。他们必然能一眼认出来,这把刀柄正属于苍行衣的自戕者。
世界在混乱的战斗中带走了这把刀。现在,他将被自己亲手掰弯的刀片割下来,截取其中破损没有那么严重的一段,将它打磨得崭新晶亮。
为了防止刀片将自己右手划破,误伤以至死亡,他尽可能地使用左手进行操作,动作因此明显笨拙了许多。他的左手被刀片划得伤痕斑驳,白手套上红痕星星点点,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说到这个,我便觉得有意思。”沐汀兰声音淡淡,“你自称对不见寒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能够预判他的所有行动……那这次出战,又为何使麾下尽数折损,沦落到狼狈而逃、要我出手相援才能生还的境地?”
世界笑了两声:“没办法。假如你曾经历过太漫长的时间,又窥见过无数种未来绝望的可能性……你的记忆也会变得像我一样糟糕,记不清太多事情的细节。”
沐汀兰不置可否。
世界手中的刀片终于打磨抛光好了。
他将它磨成了一张菱形的金属坠子,四边锋利,刃上闪烁寒光。他在其中一个尖角上打了个孔,连上银扣和耳钉,将它扎进自己的耳垂。
细小的血珠冒出来,他毫不在意地揩去。扣好耳钉之后,他轻轻晃头,感受刀刃坠子悬在耳垂下摇动,并对自己的杰作表现出了十足的满意。
使用完毕的手工台自动折叠起来,一片地砖滑开,它便沉入暗格,了无出现的痕迹。
“我不明白的是,你过去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提前截杀不见寒。”沐汀兰说,“你却一再对他放水,让他能收集权柄碎片,给他变强的空间。你分明想杀他,却始终不动手……”
“这不像你的性格,拖泥带水。”
世界答非所问:“你玩过文字冒险游戏么?”
沐汀兰:“……”
她知道这个人的臭毛病。他又打算开始讲谜语了。
世界:“我是说,那种以阅读剧情和选择情节路线为主要玩法的游戏。在游戏过程中,你会遇到无数次选择的机会,而你做出的所有选择,终会将你引向这些选择所构成结局。”
“假如你在这个过程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最后导致自己在未来失去重要的一切,走向游戏的悲剧结局……现在给你一次机会逆转时间,让你得以重新来过。看见过去那个尚未做出抉择的你,你要怎么做?”
“是眼睁睁看着他重蹈覆辙?还是提示他你的选择错了,引导他走向正确的结局?”
沐汀兰说:“我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选择负起责任,在结局来临时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因此根本不会有重新来过的事情发生。”
世界:“可它已经发生了。”
沐汀兰:“那我会告诉过去的我,她将要选择的哪条路已经被验证过,会达成怎样的结果。是走上与我相同的道路,还是另辟蹊径,未来由她自己选择。”
听见她这样回答,世界笑道:“你心态真好。”
沐汀兰:“谢谢。被你夸奖,我并不感到荣幸。”
“我和你不一样。当我面临这样的情境时,我只会想……”世界轻声说道,“我要杀了那个过去的我,取而代之。”
“我想要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重新选择的机会,和依然未知的结局。看着他坐拥我失去的东西,走向仍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我就感到嫉妒。”
“但这是一个悖论。杀死过去的我,作为他未来分支的我根本就不会存在。况且,我已经是一个注定的失败者,现实的抉择与命运的分歧之路又太远太多。即便再让我重来一次,我也不能确信,自己可以从千万亿种破碎的结局中,选中唯一圆满的那个。”
“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办,放弃挣扎吗?那我现在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我要继续无尽轮回,可这样的奔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
沐汀兰:“这就是我从一开始便拒绝回溯时间的原因。”
“你说得对。”世界叹息,“我既是世上最想杀他的人,又无法真的对他痛下杀手。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但是无所谓,人总是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改变的,我只是没能免俗。”
沐汀兰:“我不关心你的感春伤秋,只在乎你什么时候能从我哥哥身上下去。伸过一回援手,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凭什么认为,我有义务为你和不见寒他们为敌?更何况谢祈还在他们那里。”
听到“谢祈”这个名字,世界的肩膀颤了一下,好像在忍笑。
沐汀兰:“我说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世界反问:“你知道谢祈为什么要跟他们来吗?或者说,他们为什么带谢祈来乌尔铎?”
沐汀兰望着蓝幕上的监控影像,没有搭话。
她看见巨鲸尾部的某一处回廊内,凭空出现三道人影。不见寒和苍行衣带着一个娇小的女孩降落在乌尔铎中,仿佛对自己的行踪受人监控有意识般,不见寒忽然抬头,朝沐汀兰的方向望了一眼。
“看见那个女孩了吗?幻兽四叶草,现在和谢祈一体双魂。”世界对沐汀兰说,“她持有幻兽权柄,谢祈拿着万物灵权柄。他们是冲我手里的神使权柄来的,得到了神使,就能和幻兽拼合成幻想使,幻想使再和万物灵拼合成万象……到了那时候,只差你身上的机械权柄,他们就能拼合出如今乐园第一条完整的序列,造物主权柄了。”
“你不愿意与我合作,等他们杀了我,刀口下一个瞄准的就是你。”
沐汀兰道:“谢祈不会那么做的。”
“不会那么做?沐汀兰,你太瞧得起人类的情谊了。”世界摊开双手,晃动的菱刃耳坠上,蓝色的寒星闪烁,“即便长情如你,不也在得知能将沐时卿从身体里独立具现出来的方法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抛弃谢祈,去实现自己的追求吗?”
“事物在人心中总是存在优先级排序,而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高于一切的执念。在你心里,谢祈的重要性注定比不上沐时卿;与此相对的,是在谢祈那儿,你的存在感永远敌不过她对非人形态的追求。”
“况且,序列相邻的权柄天然彼此吸引。就算你此刻对她没有杀意,在习惯了权柄带给你的生杀夺予、创造或毁灭尽随心意的力量后,你会无法抑制欲望的滋生,倾向于不断扩张自己的权利。你将杀死相邻序列权柄的持有者,使自己手中的权柄碎片渐趋完整。而她对你亦然。”
世界说着,绕过转椅,走到沐汀兰面前。监视屏莹莹的蓝光照耀在他笔挺的背脊上,白衣的边缘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无情而充满神性的冰冷光辉。
沐汀兰时常会觉得这个人可怕。
他有最刻薄的言辞,冰冷的血,傲慢的心。他残酷而狡诈,毫无理想信念可言,不关心别人的所思所想,不尊重别人的感受和信仰,以解剖并玩弄旁人坚守的执念为乐。
在这个乐园里,没有人会欢迎他。可也没有人能反抗他。
世界忽然靠近了沐汀兰,他那张光洁纯白的面具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不到一寸的距离。面具眼角下的碎钻倒映在沐汀兰眼中,折射出诡异的微光。
“沐汀兰,你最好的朋友谢祈……”世界声音带笑,“她是来杀你的呀。”
第450章 剧本二十·鲸歌坠落·二
乌尔铎的尾部,不见寒三人快步穿行在长廊中央,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中嗒嗒回响。
“……乌尔铎的防备,是这么松懈的吗?”谢祈没有笔直地向前走,而是双手背在身后,一边前行一边转身,好奇地四处张望,“一路走来,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根本不需要。”不见寒声音平淡,“乌尔铎的创立原则,是维系乐园生灵的存续,因此在制造之初,它被决定为必须拥有两个功能。”
“第一是成为乐园的‘夜幕’,遮蔽第三纪元的光与热,为所有留在地面上求生的生灵带来黑夜与寒冷;第二是成为永昼的‘方舟’,它内部拥有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即使在第三纪元末期的炎荒之灾中,地面上的生灵全都灭绝了,它也会保留好最后的生命火种,驶向新的纪元。”
“想要在内部构建一个循环平衡的生态圈,对巨鲸各个部位的影像监控,温湿度、环境和生物成分的测量,必不可少。从我们出现在巨鲸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置身于乌尔铎驾驶者的目光之下了。”
苍行衣:“可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完全见不到,有存在生命的迹象。”
“嗯,照理说这是反常的。”不见寒说,“这种情况只能说是在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倘若乐园历史按照原本的时间线行进,乌尔铎应该是由爱神安主持建造的。在我们对时间线进行干涉之后,爱神安没有在这个时间线上诞生,创造乌尔铎的另有其人。说不定对方改变了乌尔铎的创造理念和功能,对那个人来说,乌尔铎的存在,有其他的用途和意义。”
说话之间,他们三人走到一处分岔路口,前方有三条分歧的道路。
“你知道我们应该选哪条吗?”谢祈回头问不见寒,“还是说,我们三个分头行动?”
不见寒回答:“这个问题应该问你。”
谢祈一怔:“……啊?”
“我们是追踪那个白衣人来到这里的,”苍行衣替不见寒向谢祈详细地解释,“他手里有神使权柄,而你和四叶草身上有与其序列相邻的幻兽权柄。你可以利用相邻序列权柄碎片之间会相互产生感应与吸引的原则,去判断我们走哪条路径,更容易找到他。”
谢祈恍然:“原来如此,看来我对权柄碎片的特性还远远不够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然后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认真感应。
片刻之后,小女孩睁开眼睛,用糯糯的声音对不见寒说:“哥哥,我找不到。那个人是不是用特殊的方法,把权柄碎片藏起来了呀?”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见寒摩挲着下巴尖,稍加思索,做出新的决定。
银色的表盘浮现在他脚下,分别往前方的道路复制延伸。这些向前延伸的银色刻度,指针错落,分别指向不同的时间节点。
每个浮现的表盘上,各自投映出一道银色的虚影,分别是脚下时间节点所对应的,未来的不见寒当时的姿态。他们或向前行走,或驻步观察,告诉不见寒他选择哪条道路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看清所有的未来虚影都只有自己一人在继续前进之后,不见寒的表情,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猛地回头。
一把雪亮的刀锋擦过他脸侧,刃上闪过一颗白色的寒星。
苍行衣手持水果刀背刺,动作狠辣利落地刺向他。若非他那一瞬间的回头,刀刃已经毫不留情地刺穿他颈侧。
脚下的银色秒针倒转一格,不见寒和苍行衣的动作同时回溯,复位一秒。
在苍行衣手中的刀刺出之前,不见寒抢先擒住他的手腕,同时一脚横扫,重重踢在他脚踝上。
趁苍行衣踉跄之际,不见寒捏住他腕间麻筋,迫使他松开手中的刀柄。接住落下的水果刀后,不见寒双手像柔软无骨的蛇一样缠上苍行衣的手臂,卡住他的关节,用力一扭。
“……真是一开门,就给我送上了一件大礼啊。”
将苍行衣反剪双手,按倒在地上,不见寒轻声冷笑。
下一秒,他手中的背刺,毫不留情地扎穿了苍行衣的心脏。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处三岔路口前。
“该选哪一条?还是……分头行动?”谢祈歪头询问身后的不见寒和苍行衣。
不见寒说:“这个问题应该问你。”
“啊?”
“我们要利用相邻序列权柄碎片之间的相互吸引。”苍行衣向谢祈解释道,“用四叶草的幻兽权柄去感应白衣人的神使权柄,借此决定我们应该走哪条路。”
谢祈恍然大悟,继而换出四叶草,开始进行权柄碎片的感应。
但遗憾的是,四叶草没能感应到神使权柄的方向。
“既然如此,就把选择交给命运决定吧。”不见寒掌心中浮现出一枚琉璃四面骰,“一二三面,由左至右分别代表这三条道路,扔到哪一面就走哪条。如果骰到第四面,就一人一条岔路,分头行动。”
他说罢,将掌中的骰子掷出。
琉璃骰子在空中旋转了一周半,每一次转面,表面都反射出一道璀璨的彩虹光。
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这枚骰子上。
骰子落地前的一刹,苍行衣毫无征兆地出手了。
背刺出现在他手中,刀刃的冷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弧,架在不见寒颈间。
啪嗒一声,骰子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