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他缓缓睁开眼睛,身周凭空悬挂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镜子碎片。每一个破裂的边缘、尖锐的棱角都如出一辙,倒映着他跪在水面上哭红双眼的模样。
“扑咚”。
又一枚镜片坠入水中。
它溅起一片不大的水花,层层涟漪的波光中,浮现出少年狼狈祈求的影子。
在被海水淹没的瞬间,它变化成了一具人体的模样,在水下随着轻柔的波浪沉浮。无数苍白的尸体静谧浸泡在冰冷的水中,紧闭双眼,沦陷在永恒的沉睡中。
每一片碎镜坠落,都会让裴尧重温一次他企图复活何冬堂失败的经历。
不见寒对裴尧说,苍行衣曾经用相似的方法,将已经死去的他复活。因此他将同样的东西交到裴尧手中,至于最终能否将何冬堂复活,就要看裴尧自己怎么去做。
对着不见寒交付的那枚碎镜,裴尧尝试了无数次。他对着镜片回忆何冬堂的模样,枕着镜片入睡,甚至献祭自己的鲜血。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次能够真正成功。
被他复现出来的何冬堂,不是一具沉默冰冷的尸体,就是只会应声附和的傀儡,毫无思想和主见。
裴尧垂下头,他分不清脚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汪洋,呆怔地看着水面之下层层叠叠的尸体。
这些苍白的面孔,总是会让他想起复苏市永无天日的雨夜,劈头盖脸的暴雨,以及郊野无字的荒碑。他顶着暴雨,一铲一铲地挖开泥土,将何冬堂的尸体掩埋在断壁残垣之下。他亲眼看着她像纸一样僵白的脸被湿润的泥土覆盖,直到最后一刻,灰浊的双眼仍旧望向漆黑的天空。
这一幕被铭刻在他心头,历历在目。
似乎感应到他心绪的变化,脚下的水面泛起波澜,那些何冬堂尸体的面目也被水纹扭曲得支离破碎,看不清轮廓。
慌乱之中,裴尧竟然企图伸手去抚平水面的波纹,自然是毫无用处。水浪甚至因为他的惊惶,波动得更加剧烈了。
哗啦啦的浪声水涨潮高,从四面八方涌来,势要将迷茫的少年淹没。
束手无策之际,裴尧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要是何冬堂交到的朋友不是他这样没用的人,而是像不见寒、俞尉施他们那样厉害的人就好了……
如果是不见寒或者俞尉施,以他们的聪慧强大,肯定可以复活她吧?
甚至更进一步,他们肯定不会让她在复苏市里出事!
他是这样越想,水面沉浮得越厉害,顷刻间淹没了他的胸口,漫上脖颈。他正准备接受潮水的没顶,忽然听见一阵巨大的水声。
一朵硕大的琉璃水花,在他面前绽放。
俊美鲛人自水花中央曳尾而出,长发披散,身躯健美。轻柔薄透的鱼鳍从眼前飘过,如同午夜星光下的水晶纱,灿烂晶莹。
潮水也随之猛然退去,像轻盈的旋风一样,环绕在鲛人身侧。
“俞、俞尉施?!”裴尧惊呆了,甚至想揉揉自己的眼睛,“你为什么在这里,是我的幻觉吗?”
漂亮的人鱼凭空游弋,抖了抖尾巴上的水珠,原地转了个圈,打量周围的环境。
“我听见了你心中的迷茫涨潮的声音。”俞尉施的声音清冷,在空旷的海天之间传来悠远的回响,“这里是你的灵魂之海。”
“天使权柄是纯粹的精神体,凡是魂灵有迷茫、悲伤、欣悦、愤恨等情绪波澜之处,皆可以通行。我听见你的灵魂在发出呼唤我的潮音,所以来到你面前。”
“你召请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裴尧也没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胡乱冒出的一个念头,竟然真的被他所想的对象听见,并回应了自己的祈求。
少年呆呆地仰首,望着俞尉施。鲛人半透明的长尾地盘绕在水面上,鳞片光泽亮丽,闪烁着神圣的白金色光辉。
他耐心地回望裴尧,等待少年的回答。他的神情庄严而温柔,宛如等待信徒忏悔的神明。
这一瞬间,裴尧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有些他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换成是俞尉施,或许……不,是一定可以!
“我、我想救一个朋友。”裴尧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大声对俞尉施说,“她在复苏市的暴雨中,为了救我牺牲了。你能帮我把她复活吗?”
“我这里有不见寒给我的镜子碎片,他说用这个或许可以复活她,但是我做不到……可是你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吧?!”
俞尉施左右歪头,沉吟了片刻,问裴尧:“你想要复活的那个朋友,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
裴尧正要回答,忽然语塞。
他自以为何冬堂是他在复苏市里结识的最好的朋友,他熟记她的相貌,她的言行,知道她的现实和善良,理性和温柔。
可是当他真正需要在心中重新构建起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向别人描述她的形象时,他却茫然地发现,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居然是一片模糊。
她来自何方,父母姓甚名谁?
她年少时曾经历过什么,让她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长成如今这幅模样?
贯穿她一生的执念是什么?她是为了什么舍弃现世的一切,选择来到《世间》这个地方的呢?
“一个人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一切,因为你不是她。”俞尉施说,“你不能知道曾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她怎样看待那些事,面对不同的道路又将如何抉择。”
“因此,不管你怎么努力,你回忆起来的、能够讲给我听的,都只是你记忆中的她,或者是她表现出来让你认识到的她,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完整全面的她自己。”
“你对她一无所知,又如何将一个自己无法描摹的人复现出来?”
裴尧怔怔望着俞尉施:“那我应该怎么办?”
“人死了就是死了。”俞尉施垂下双眼,声音淡漠,“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不会飞到天上去变成星星,也不会下地狱遭受酷刑。更听不见你想对她说的话,也不会知道你有多痛苦、为了减轻自己的悔恨做了什么。”
“早知今日,当时为什么不更果决一点,护在她面前,或者替她挡下伤害?等到人死了之后才来后悔,你真的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他的每一句反问,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落在裴尧心上,砸得它不断下沉。裴尧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
“可是、可是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是无辜的,本来不应该遭受这些!”裴尧睁大双眼,急切地争辩,“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吗?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只要你能帮我复活她……”
“对了,图书馆里有那么多可以让人复活的方法!十三月死后,不见寒不是把真理的权能全都收回给你了吗?你有知晓乐园过去一切的无尽书,还有可以预见未来的天衍……”
裴尧仓惶无措的模样,让俞尉施轻轻叹息一声。
“反正已经来到这种不讲究科学和逻辑的地方了……存在什么灵魂啊,转世啊,复活重生之类的事情,也很合理的。”俞尉施托着下巴,左右摇晃他漂亮的大尾巴,似乎在思索什么,“我又不是什么魔鬼,既然你都这样祈求了,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但是凡有所获得,必定要付出代价。而且你最终所得到的结果,可能不是你一开始想要的。你真的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是的!”裴尧铿锵有力地回答,“我已经想好了,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既然如此……”
俞尉施抬起手,一本描绘有魔法花纹的书本凭空浮现在他手下。书本平展,无风自动,由前向后快速翻页,发出连绵不断的哗哗声。
“那就勉为其难,满足你的愿望吧。”
第501章 剧本二二·瀚海愿光·十一
那既是一个噩梦,又是从复苏市暴雨落下以来,裴尧做过的最好的美梦。
梦境的尽头,他甚至有些不愿意醒来。仿佛只要沉睡在这平和的幻象里,就不必再睁开双眼,面对矛盾诡谲的现实,和那些他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最后,脸上的骤痛将他惊醒。他被吓得倏然睁开眼睛,面前是珊瑚塔楼内的陈设,面前站着神情担忧的荀千秋,一旁则是不见寒和苍行衣。
他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所看见的一切都是梦境。他被不见寒的星鳞命中了,囚困在梦境里,梦见了不久之前自己为了复活何冬堂,在灵魂之海中祈求俞尉施的事情。
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抱着脑袋用力晃了晃,企图回想自己睡着之前在做什么:“霜傲天她……”
“托你的福,跑得一干二净。”不见寒摊开手,“她很聪明,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海妖权柄的用法,溶进海水里逃走了。”
裴尧讷讷道歉:“……对不起。”
“是我的失误。怕她逃走,所以没有提前跟你打好招呼,就直接去拦截她了。”不见寒倒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过这也无伤大雅。她和白衣人没有在你身上得手,迟早会再回来的。”
裴尧松了口气。
此刻他终于相信了,不见寒在之前的幻境中展现给他的轮回记忆,基本是真实的。可片刻的放松之后,更深的愧疚和自责感,又像潮水倒灌一样,汹涌反扑上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刻意将视线挪开。这一下子,就看见了被不见寒挡在身后的几人。
一具干枯的女尸,昏倒在地的珠姨,以及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何冬堂。
他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不解地看着不见寒。
不见寒问荀千秋:“你解释还是我解释?”
荀千秋苦笑着摇摇头:“你来吧。”
“那我就直说了。”
不见寒指了指身后挣扎不已的何冬堂:“霜傲天逃走之后,她带着白海贝城的岛民把我们围了,说这两个刁民想害人,要把我们绑起来送审珊瑚塔楼。我们当然不会任由她诬陷,既然她提到珊瑚塔楼,那就干脆一起去珊瑚塔楼对质。”
“这一对质,就问出有意思的东西来了。”
不见寒抬起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剪成人形的纸片。
“你没有用我给你的镜子碎片去复活何冬堂。”不见寒的手微微一松,指间的纸片人悠悠飘飞,落在裴尧脚下,“你知道她是如何复活的,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吗?”
裴尧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在上一次轮回中,你们离开珠姨家之后,我和苍行衣在卧室的储物柜里,找到了真正的珠姨已经干枯的尸体。而我们之前见到的珠姨,则是用纸做成的假人。”不见寒说,“我不知道何冬堂是从哪学来的,但银色刻度呈现出的历史影像,就是她杀死了珠姨,并用纸人伪装成她,你看——”
不见寒拿来一杯水,倒在昏迷的“珠姨”身上。
她身上被水沾到的部分,立刻呈现出水迹晕染的暗渍。不一会儿,被浸透的手臂就融化开,破裂的边缘毛毛刺刺,完全是纸质纤维的痕迹。
“‘珠姨’的‘尸体’之所以在你来找我们的时候消失了,就是因为何冬堂怕我们察觉端倪,于是趁老渔公不注意时,将设法将尸体丢进了海里。”不见寒继续复盘,“纸人的身体遇水则化,在夜色下又看不清楚,当然就像凭空消失了。”
“至于那个说看见是我杀了人的——搞笑,一具没有生命的纸人,需要我亲自动手?不是看花眼,就是栽赃陷害罢了。”
裴尧目光茫然,在两个珠姨的尸体和何冬堂之间来回打转,许久之后,才虚弱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们刚刚来到白海贝城时,人生地不熟,即使有荀千秋为他们做担保,岛民还是对他们怀有强烈的戒心。
是珠姨率先摒弃成见,允许他们在自己家中暂住。她处处帮助他们,又竭力说服其他岛民,让岛民们接纳他们。
所以裴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何冬堂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你为什么……要杀她啊?”
“你以为我想杀她吗?”何冬堂手脚被缚,侧倒在地上,竭力抬起头,双眼中布满血丝,“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也是无辜的……全是她逼我的,你以为我很想背上人命吗?!”
裴尧听得荒谬,不可思议道:“她逼你的?难道还能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非让你杀了她不可?”
何冬堂回吼:“是!”
她这一声震耳欲聋,让裴尧闭上了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天晚上裴尧睡着了,她给我倒水的时候,水洒在我胳膊上,把我胳膊弄坏了。她一直表现得那么和善,我对她根本没有戒心,所以直接告诉了她,我这具身体是用纸做的,问她借一张纸来补上窟窿。”
何冬堂两眼发红,声音嘶哑,眼眶里却挤不出一滴泪来。
因为她这具身体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实际上却是用纸糊成的。纸人的身体里没有一滴水,又怎么流得出眼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