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第438章

作者:楚氏十六戒 标签: 推理悬疑

不渡平被安排在最好的病房里,房间不大,但还算干净。

苍行衣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他。他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削灰暗,呼吸微弱,身上连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睁开眼睛,看见病床前的苍行衣,忽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见寒,见寒回来啦……”

苍行衣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臂,让他躺下:“爸,你别动,好好躺着吧。有事我来做就行了。”

握在掌心里的手臂苍老枯槁,瘦骨嶙峋。他第一次感觉到,曾经强壮高大、让他无力反抗的男人,真的已经老了。

这么多年过去,心里的怨恨和愤怒已经被纷繁的世事磨平,对不渡平的记忆也逐渐淡去。再次见到不渡平,他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复杂心绪。

面前这个苍老的男人虚弱又陌生,已经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当年为了向不渡平证明自己所挣来的金钱、名望、社会地位,如今早已让不渡平望尘莫及。可正因为距离太大,差距太过遥远了,他连一丝对比之心都生不出来。要让他拿自己去和不渡平比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可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大关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所习得的社会常识,他对这个世俗的理解和认知,需要他、也会帮助他扮演一个完美的孝子。

“爸你别担心,这种病现在已经不是绝症了。”他露出忧虑中强打精神的微笑,使用得体的言辞,说出一个不计前嫌的孝顺长子应该说的台词,“现在针对这种病,国外已经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了,只要配合治疗……”

“算啦见寒,爸爸老了,折腾不动啦。”不渡平打断了他的话,“国外太远了,来回奔波,指不定这把老骨头就折在路上了……”

苍行衣说:“不舒服怎么不早点去医院检查?早点告诉我也好,我好回来照顾你……”

“你现在开了大公司,当了大老板,每天都很忙,爸爸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不渡平摇头道,“唉,太还是不服输,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熬一熬能挺过去,谁知道这回是真的老了……”

苍行衣:“爸,别这么说,在国外,好多人五十岁还算是壮年呢。就算不去出国,去楚庭治也总好一些吧?楚庭市的医疗条件比县城里好多了,也能少受点罪。”

不渡平朝苍行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些。苍行衣凑近了点,只听他说:“你知道现在人死在医院,都必须要火葬不?”

苍行衣:“这不是当然的?”

“所以我才要回来。”不渡平低声对他说,“咱们老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家田地里。被烧成一把回,不能回到故乡,死了都不得安生。”

“落叶要归根啊。”

苍行衣:“……”

他放弃了劝说不渡平转院回楚庭,妥协道:“我去联系人,把医生请到这里来给你看吧。”

不渡平:“算了,那得花多少钱啊!我这条命多吊着一天就是多烧一天的钱,还有那些药和医疗器械……”

“钱的事你就别管了。爸,我给你削个梨吧。”

苍行衣从床头柜上拿来水果刀和梨子,缓缓转动削皮。

不渡平乐得合不拢嘴:“真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吃上我当了大老板的儿子亲手给我削的梨,祖上有光啊……”

“对了见寒,你现在还画画吗?”

卡在果皮和果肉之间转动的小刀顿了顿。

苍行衣轻声说:“爸,你还是叫我‘行衣’吧。”

不渡平怔了一下,讪笑道:“你还是没有原谅爸爸吗?”

“不是的,爸,离那会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苍行衣垂下眼,目光落在手中的梨子上,“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这是骗你的。

即使我如今能够和颜悦色地面对你,我因曾经遭遇的一切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苍行衣’这个名字,我用了很久,已经习惯了。”

正如我已经习惯这样带着假笑,遵守世人对“道德”的规则和对“孝子”的定义,对你说出虚伪的谅解一样。

“你用‘不见寒’这个名字叫我,”苍行衣微笑着,将削得整洁干净的果肉削成片,递给不渡平,“我会反应不过来的。”

别再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我不配。

“所以,叫我‘苍行衣’吧。”

在我心中,能用得起“不见寒”这个名字的人……

“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他已经死了。

第613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七

老家有着许多苍行衣难以理解的奇怪风俗,以及让他无可奈何的固执。

不渡平坚决不肯转院去其他城市接受更好的治疗,苍行衣只能把医生请到县城来,连带所有药物和医疗器械一应准备齐全,送到县城最好的医院里来。

即便如此,不渡平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的病情发现得太晚,病灶根深,难以治愈。就算是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物、顶尖的医疗手段,也不敢保证能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

最终,在某天苍行衣忙于远程处理公司会议、无暇关照不渡平病情的时候,亲人们悄无声息地将不渡平接出了医院,送回乡下老家。

苍行衣得知此事时,多年的修养差点破功。

乡下条件艰苦,不仅进出村庄的山路狭窄坎坷,居住环境还极度简陋,没有自来水、电力不稳定,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在他看来,这些人把不渡平送回去,简直就和放弃治疗、选择等死没什么两样了。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连不渡平本人,都极力支持这个决定。

叶落归根,就算是死也要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咽气。

这是他们口径一致的诉求。

除此之外,老家的亲人还固执地拒绝请医生和护工前来照料,据说是外人进出会破坏祖宅什么风水格局,影响后世福泽。

苍行衣试图说服他们,可他们根本不是能用利弊和道理能讲通的。他们的顽固和愚昧程度令他难以想象,比他在商场上那些最狡诈诡变的敌人还要难缠。

假如他态度表现得强硬一些,他们明面上大闹撒泼,说他是城里人不懂规矩;背地里想方设法破坏那些价值不菲的医疗设备,觉得这样就能将请来的人赶走。

他们像一群上个世纪残留的遗迹,驻扎在蛮荒时代止步不前的原始人。纵使苍行衣在外面的文明世界里富可敌国,有滔天权势,对他们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毕竟不能真的朝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手段。他们在他面前,就像是挡在车轮下的玻璃渣。他压迫得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划伤自己的手,而他们则要哭叫着破碎了。

苍行衣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和不渡平明争暗斗,藏着掖着想尽方法都要画画,不知道不渡平当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或许他出生在这样的地方是有道理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万般无奈之下,苍行衣只能步步妥协,和两个姑姑轮值,看护依靠氧气瓶勉强存活的不渡平。所有人都熬得精疲力尽。

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像阴影,沉沉笼罩在众人头顶,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压抑哭声的空气也实在太过压抑,令人头昏脑涨。苍行衣终于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俗语的来由,感觉这段时间在病床前看护病人的经历,比他参加的任何一场会议、做出的任何一次决策,都更加令他疲惫。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丝休息的缝隙,来到屋外的小院中透气。舒云正带着不见秋在院子里画画,母女而二人坐在桂花树下,安宁祥和,自成一片天地。

病重和死亡的沉重,家人的彼此争执和疲惫,丝毫没有影响到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孩子。不见秋只觉得爸爸躺在床上不陪她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很无聊。

苍行衣见她一板一眼地在画纸上涂鸦,觉得有趣,问舒云:“她喜欢画画?”

舒云连忙回答:“是啊,可喜欢了,一有空就画画。”

苍行衣:“我爸竟然让她画画?不怕影响学习么?”

舒云说:“没有,他经常夸她,说她画得可好了,还给她报了班,每周末都送去少年宫上画画课。他还总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样,都喜欢画画呢。”

苍行衣愣了一下。

他心想,难不成不渡平家还真有什么神秘的艺术基因,一个接着一个出画画天才?

走到不见秋背后,才看见她完全是乱涂一气,画纸上只有造型抽象到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简笔画。

苍行衣:“……”

舒云在不见秋身边蹲下来,对她说:“见秋,哥哥来了,跟哥哥打声招呼。”

不见秋回头朝苍行衣笑,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哥哥好!”

舒云又说:“给哥哥介绍一下,你在画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太阳,这是大树,这是房子。”不见秋指着画面上杂乱的彩色线条,一个接着一个介绍道,苍行衣艰难地从这些色彩中辨认出她想表达的物品。

舒云接着问:“屋子前面还画着五个手拉手的小人,他们是谁呀?”

苍行衣真佩服舒云竟然能认出那是人来。

不见秋指着画面上的简笔小人,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还有哥哥。”

苍行衣问:“还有一个人呢?”

不见秋说:“也是哥哥!”

苍行衣笑着问:“你有两个哥哥?”

“对,”不见秋点点头,指着代表她自己的小人旁边,那一左一右两个人,“这个是不见寒哥哥,这个是苍行衣哥哥。”

苍行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舒云连忙打断她:“见秋,你只有一个哥哥。不见寒哥哥和苍行衣哥哥,是同一个哥哥。”

不见秋鼓着脸说:“你骗人。一个叫不见寒,一个叫苍行衣,明明是两个。”

舒云还想纠正她,苍行衣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就这样吧。两个就两个,也挺好的。”

但不见秋忽然发起脾气来,抓起彩色蜡笔在画纸上狂涂圈圈,将画面整个画花。

舒云抓着她的手,试图阻止她:“哎呀,忽然发什么脾气呀?哥哥在旁边看着呢,会让哥哥笑话你的……”

苍行衣温声问她:“为什么要把画涂花?”

“没画好,你们都没认出来来!我不画了。”不见秋气鼓鼓地说,“画得太差了不想留着,爸爸说哥哥画画好,被哥哥看到我画得不好,会笑我的。等以后我能画好了,再重新画一遍!”

“哈哈哈……还挺有原则的。”这是自回到老家之后,苍行衣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他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感觉压抑的空气都被不见秋逗得通透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不见寒在这里会怎么做?会宽慰不见秋,说她这个年纪已经画得很好了吗?但感觉他更可能真的会不考虑身份和经验的差别,大肆嘲笑不见秋稚嫩的画技,把妹妹气得哇哇大哭。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画得很好了。”收住了笑声,苍行衣对不见秋说,“趁着自己灵感还在的时候,想画什么就画出来吧。”

“别等到以后有足够的能力了,却忘记自己想画什么了。”

老家人一直担心作为前妻的儿子,苍行衣会为难舒云和不见秋。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苍行衣不仅没有和他们起冲突,反而和不见秋相处得很好。

实话实说,面对正眼看他都不敢的舒云和才五六岁的不见秋,苍行衣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也能够理解不渡平再娶的行为,毕竟他和苍择星走后就改了姓氏,这在老家的人眼里看来,就已经表明他不再是不渡平家的人,而是一介外人了。不渡平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再娶新妇传续香火,也无可厚非。

孩子确实是再生出来了,但家中老一辈的人,都很明显地对不见秋是个女孩表现得十分遗憾。

苍行衣回来之后,奶奶甚至几次在不渡平的病床前话里话外暗示苍行衣,要不要考虑改回姓名,甚至隐隐有打算道德绑架他的意思。苍行衣每一回都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之后,不渡平终于主动阻止了奶奶这种行为,她这才悻悻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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