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苍行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已经不疼了。”
“你让我不要救你……”不见寒声音哽咽,“可我知道你所经历过的一切,见过你曾做出的选择。你替我走了我没有走过的人生,吃了我没吃过的苦,忍受过那么多的煎熬和折磨……我怎么能不救你?”
在他亲眼看见苍行衣灰暗压抑的一生之前,他从未真正明白过,苍行衣对他所说的“理想的化身”,这个短短五个字的重量。
即使苍行衣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卑鄙的背叛者”,他对苍行衣恶性想象的极限,也无非是苍行衣在轮回的时间线中曾有某一次杀死过他,曾篡夺、破坏他的乐园,或者利用他的感情夺取《世间》的最终胜利。
他从未猜到过,苍行衣对他的愧悔,竟然是源自如此沉重的放弃。
他原本以为,作为“不见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也不应该原谅一个曾经放弃理想的自己。可如今他发现,过去“放弃理想”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一个概念,他对这件事的想象,实在是太单薄了。
它不是某一天他忽然就改变心意,觉得画画索然无味;也不是一下子顿悟,认为创造世界的想法幼稚可笑,追求理想毫无意义了。
是暴风雨般接踵而至的打击,是日复一日麻木的蹉跎,以及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后悔与折磨。
他在那段灰暗的记忆中,曾亲眼看见他的右手被打断。
无力挣扎的惊恐与绝望尚且可以用意志力去抗衡,可他又能怎么说服自己释怀,一夜发生的事情让自己错过的人生?
他距离改变自己的命运,只差了那一个晚上。可他最终死在了日出前的黑夜里。
他曾看见他惶惶不可终日,险些失去对绘画而言最重要的双眼和右手。
他不知道做出放弃“不见寒”的名字、以“苍行衣”这个身份活下去的决定,对他来说到底有多艰难。或许真的只有将自己当做已死之人的觉悟,才能让他搁置手中的笔,睁开沉睡在绚烂幻梦中的双眼,去和冰冷秽浊现实对视。
此后的每一天早上睁开眼,面对镜子中陌生的面孔,他没有一刻不是活在麻木与后悔中。每一场觥筹交错、每一次推杯换盏,倒映在窗中的影子,都是行尸走肉在谈笑风生。
他像一团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扑灭的余烬。当烟花璀璨的花火升腾盛放时,他将向下坠落,被冷风吹散在涌动的人潮中。
对现世的沉默与随波逐流不是因为他认同,而是因为在被看见之前,他早已在抗争中燃烧殆尽了。
坚持是一种勇敢,要战胜的是全世界;放弃何尝不是一种勇敢,要战胜的是他自己。
不见寒甚至感觉,苍行衣像是代替他,经历过了一次他无法直面的人生。他替他遭遇过了失去双眼和右手的绝望打击,替他面对过世俗眼光、金钱和名誉之海的鲸吞蚕食,也替他承担过被摧毁人格再的不幸命运。
是因为在平行世界中有苍行衣存在,曾替他分担了所有苦难,他才有幸得以在浊世的洪流中保持清醒独立的自我,不断与摧折他的命运抗争。
无论他是否能够对苍行衣做出的选择释怀,都必须为苍行衣人生中的一切不幸负责。
“无论过去你经历过什么,做出过什么抉择……我都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对你选择放弃。”不见寒向苍行衣承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向我伸手,我都一定会拉住你;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看向你,给你回应。”
“从今往后,所有人不相信你的我来相信,其他人给不了你的我来给你。假如有人敢质疑你,轻视你,说你任何地方做错了,我会通通替你挡回去。”
如果坚持独立人格和自由理想是错误的,如果选择与世俗价值观认可的道路相背离是一种罪过,那他是苍行衣的共谋共罪者。
他有拯救苍行衣的义务,也一定会选择救赎自己。
“我会保护你、认可你、谅解你,接纳你的一切,也将我的所有共享给你,耐心等待你,直到你重拾与我同等的自信和高傲为止。”
“我对你没有其他任何要求,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求你别再放弃我,也别再放弃你自己。”
苍行衣紧紧抓着不见寒的指尖,不知所措。
他过往习得的一切知识,他所拥有的高超交际能力,他的冷静自持、舌灿莲花,全都在他无比渴望的另一个自己面前溃不成军。泪水蓦然从眼眶里掉下来,他无力再掩饰自己真实的模样,脆弱无措,像一盏遍布裂痕的玻璃。
“好吗,宝贝?”不见寒追问道,“可以答应我吗?”
“那……乐园呢?”苍行衣声音微弱地问道,“选择了我,你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回去的乐园该怎么办?”
“你要放弃你的乐园吗?”
不见寒放开苍行衣的手,紧紧抱住他,将他用力按进自己怀里。苍行衣的下巴搁在他颈窝里,他能感觉到无声的泪水流下来时冰凉的痕迹,濡湿了他的皮肤,让他心尖都为之战栗。
“你太小看我了,宝贝。”他说话声同样哽咽,却带着笑意,“我怎么能抛下你,独自离开呢?那样的不见寒可不是完整的不见寒,乐园也不是完整的乐园啊。”
“我是乐园的造物主,是乐园在人间的投影,我存在,即是乐园存在。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无论是现世还是梦乡,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提笔造世,把乐园描绘出来给你看。”
“你只需要相信我,等我带着这一切回到你面前来。好不好?”
苍行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泣不成声。
许久,他才用颤抖的哭腔答应道:“……好。”
回答落下,时间终于重新开始流动,他们仍然身在半空。
高速的坠落中,不见寒紧紧抓住苍行衣的手臂,扯起自己身后血红色的命运线,用力拽出,系在苍行衣左手无名指上,打了一个死结。
疯狂的举动,牵引了他身后无数世界之线结成的巨网。像列车冲出轨道,齿轮的咬合错位,两根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忽然交叉,并死死纠缠在了一起——无数本应该发生的事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无数种可能性湮灭,又有无数新的机遇诞生。
一个全新的未来,正在命运的碰撞中被创造出来。
“苍行衣!”他在猎猎风声里大喊,声音在风中破碎,灌入耳中却又无比清晰,“我发过誓的,要找到最好的宝物,拿来做我们的定情戒指!”
“我现在把它给你——”
他收下了他偏执的爱和信仰,为此将回赠给他不可思议的一切。
他曾遗失的名字与骄傲。
他念念不忘的理想。
他们得以相遇的奇迹。
以及一个为他而生的妄想天国。
世界线如洪流,呼啸着,奔向未知的远方。在这场疯狂的游戏中,所有的平凡、尘埃、碌碌无为都被鲜血洗退,只留下一颗充满梦想的种子,像火彩耀眼的钻石,在无垠虚空中,绽放成全新的世界。
不是他们救赎了彼此。
是狂妄的幻想,终将拯救平庸的现世。
第619章 幕落·原初与终焉·一
不见寒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天亮了。
阳光从电脑屏幕后的窗中洒下来,刺得他眼睛酸涩,几乎睁不开双眼。
就在昨天,他才给不渡平扫墓回来。晚上下了火车,刚到家里,就听编辑说了杂志停刊、连载腰斩的消息。
他哭到半夜,累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趴在电脑前睡过去的。现在醒来整个人仍旧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间,一个名字从他脑海里蹦出来。
苍行衣呢?
苍行衣现在在哪里?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苍行衣”是谁,猛地从电脑桌前站起来。
他记得自己最后将自己的世界线系在了苍行衣身上,把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线打了个死结。他们的世界线交汇碰撞,拧成一股,最终融合在了一起。
现在他回到现实中了,那苍行衣呢?
发生在《世间》里的一切,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而不仅仅只是一场梦境吧?
苍行衣这个人,也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吧?
激烈的动作唤醒了睡眠状态的电脑,不见寒骤然想起,他应该有办法求证苍行衣的存在。以苍行衣的成就和社会地位,如果他们两边世界线真的融合,那么他创立的复苏集团、复苏市论坛都应该也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复苏集团的存在感那么强,只要它在那里,他就有办法找到苍行衣。
他立刻再次坐下,打开网页,尝试搜索和“复苏市”有关的消息。网速太慢了,缓冲的圆圈转了半天,多等一秒都心急如焚。
他拿起手机,准备用手机检索,发现手机也没了网络信号。
下一秒,电话铃响起。他本来就烦躁不安了,直接挂断。谁知他刚挂掉,电话又坚持不懈地打来了。
他只能接起这个电话:“谁?”
“老师,我是菜籽!”年轻的编辑压低了声音,声音压抑着兴奋,仿佛买彩票中了一个亿,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咱们杂志社不用停刊了!”
不见寒:“哦,恭喜。还有事吗?”
“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凌晨忽然有个大金主找到我们,说考虑给我们投资继续经营,唯一的条件,是要拿下你那篇漫画《甜梦镇》的版权……但是我知道老师对自己作品的版权非常重视,所以想联系你本人,一起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菜籽激动不已,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
“老师你猜猜看,准备投资的金主大佬是谁?”
不见寒霍然起身,隐约有所预感,但是不敢置信:“谁?”
“是复苏集团的董事长!!!”
菜籽用压抑的声音呐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很欣赏你的作品,想提名你的作品为复苏市‘暴雨’的优胜者……我凌晨四点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联系你,但是给你发消息你没回,电话也不接。他说想直接亲自拜访你,这样比较有诚意。”
“老师你现在在家吗?我们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马上就要到了!你赶紧准备一下!”
不见寒彻底愣住了。
三秒的空白之后,他放下手机,冲向洗手间,掬起冷水将脸潦草地洗了一遍。
房间已经来不及收拾了,所幸屋里并不算太杂乱。他匆匆挑选出一身整洁的新衣服,刚刚换上,就听见门铃响了。
他深呼吸,竟然感觉有些近乡情怯,鼓起勇气,拉开房门。
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正站在门口。
他低垂着睫毛,碧色的双眼含着笑意。身型修长,站姿优雅笔挺,从发丝到袖口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宛如一件被人呕心沥血雕琢的艺术品,从画像上走进了现实里。
他朝他抬起眼,露出完美迷人的微笑。简直像看见一朵玫瑰,从带露的花蕾到含羞绽放的全部过程,不见寒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只能听见自己没用的心脏骤然收紧,怦然而动的声音。
“老师你好!”与青年同行而来的菜籽朝他打招呼,热情而又紧张地向他介绍道,“这位是——”
“等一下。”不见寒打断她。
菜籽愣了一下,不见寒低下头,用手机给她发了个红包,对她说:“楼下小区门口有糖水店,你去那里坐一坐,喝杯糖水等一下可以吗?我想单独和他聊两句。”
菜籽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啊?你们二位认识?”
苍行衣:“我们……”
不见寒:“他是我前男友。”
苍行衣:“……”
菜籽:“……?”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好、好,你们二位先聊,我就不打扰了。”菜籽盯着他们的眼神充满求知欲,简直好奇得要死,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聊完有需要再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