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不见寒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从苍行衣脸上看见的那一瞬复杂的表情,可以称之为……
……受宠若惊?
仅仅一眨眼,他再看苍行衣,仍然是那副从容优雅的姿态,表情哪有半分动摇。
一定是错觉。
“是我疏忽了,忘记了交往是两个人之间要有往有来的事情。”苍行衣朝他眨了眨眼,意外地有些俏皮,“我光顾着好奇你的事情,不停地打探你的想法和信息,也很招人烦吧?我是不是没跟你提过什么关于我自己的事情?对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吗?”
不见寒呆了呆:“呃……你不是作家吗?”
苍行衣微笑摇头:“是,但严格来说也不是。”
“是网络写手?”不见寒追问道,看见苍行衣仍然摇头,又继续猜测,“文案策划?编辑?语文老师?……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啊,该不会是写黄文的吧?”
说到写黄文,苍行衣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摇头。不见寒乘胜追击:“真是黄文啊?该不会是写基佬黄文的吧?”
苍行衣无奈:“什么写黄文的,我像那种人吗?你通关过我三个情节剧本,见过里面有一点点颜色成分吗?”
“对啊,”不见寒恍然大悟,“我去过你情节剧本啊!从世界模型里面几个剧本拥有的要素,是可以逆推出你真实职业的线索的!”
苍行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不见寒十分笃定:“你是个段子手!”
苍行衣:“……”
看来这朋友是没得当了。
“我是一个民间故事猎人——你听说过民间故事猎人这个职业吗?”苍行衣看见不见寒小小的脸上写着大大的疑惑,就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了,于是为他解释说明,“就是四处游历,收集民间劳动者那些口口相传的、快要消失的故事和歌谣,并将它们重新修编撰写的文字工作者。我的创作涉猎范围很广,包括网文、传统小说、散文,甚至诗歌和童话。但是本职工作,还是收集和整理民俗故事。”
不见寒露出了涨姿势的表情:“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职业。”
“这个职业虽鲜为人知,其实由来已久。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有过相关的记载。”苍行衣双手交握,慢条斯理地讲述道,“三教九流之中的‘小说家’,就是民间故事猎人的前身。”
他将语气放缓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又轻又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感。即使是普通地说着话,甚至是在一字不差地复述教科书上可能提到的内容,都像说情话一般。
“最初的‘小说家’,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小说作者’,并不是同一种职业。《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小说家的职责,是深入民间,收集各地的风俗歌谣,并且记录下来。聆听街谈巷语,振木铎以寻歌。”
“虽然做这一行当的人,身影往往被隐没在历史背后——但我们时至今日传承未断,仍能听闻久远之前的奇谈,仍然知晓那时候节气如何变迁、古人如何运用智慧生活,这些人功不可没。是他们将精彩的旧世界留存给了我们。”
他说话的语气沉静,声音在雅间清幽透明的空气中缓缓扩散。这种极具有感染力的声线,很容易就能吸引到听者的注意力,不见寒不自觉地认真聆听起来,情绪跟着他的叙述起伏。
就像在他创作的《复苏者》中冒险时一样。
他永远从容,自信,永远知道怎样最能挑动别人的神经。他总是很容易引导别人,感染别人,让别人信服他,跟着他的思路走。
不见寒看着面前这个青年,心中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
——好像只要他拿起笔,就会成为造世之神。
他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老寒能拥有苍行衣百分之一的能力,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我喜欢四处流浪,去看各种各样的风景。也喜欢听别人说故事,惊叹所有的奇思妙想,和不可思议的遭遇。”苍行衣眼中含笑,看着不见寒,透过一双清透湖水一样绿中泛蓝的眼睛,仿佛能窥见他隐藏在微笑之后的脉脉深情,“行走在大地上,不断接触新的东西,才让我感觉自己活着,而不是一潭周而复始循环的死水。”
“我曾经从巴蜀的高原上开始跋涉,徒步穿越盆地和丘陵,去到神农架的深山野林里,看湖泊上升起仙境般的晨雾,和当地做民宿生意夫妇谈起他们与秘境传说的不解之缘。也曾经和地质专业的朋友拜访过西北石壁上的佛窟遗迹,在数百米高的绝壁上,看艺术家们一笔一画修复剥落的岩彩,听他们讲解佛教典故和荒原里失落的文明。”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我在湘江参加端午节龙舟活动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军医。老人家已经八十高龄了,听说我在各地采风,收集人间的故事,热情地请我去他家喝茶。”
“其实当时我听不太懂湘语,老人也不会说普通话。我们之间所有的交谈,都是请他的女儿作翻译,代为转述的。他和我谈起年轻时曾经在海岛上驻守国家的海岸线,后来被征调去北方,远赴边境。忍着陌生的严寒,背着灌满小米干饭的粮袋,在雪地里跋涉——那是我从未曾见过,也难以想象的场景,你能想象我听见他的叙述时,内心感到多么感慨和惊奇吗?”
他说着,配合以简单的手势示意,不见寒不由得顺口接上了他的反问:“确实,我也从来没听过,而且很少去想这些事情。”
“我后来经过他和他女儿的同意,把他的故事写成了一本回忆录,投稿给出版社出版。很多读者看完他的故事之后,给我来信说很受感动,希望能为那位老军医的晚年生活过得更好而出一份力……我代为转达了他们的好意,但是老先生说他并不需要帮助。”苍行衣继续说,“国家给他的补贴很丰裕,儿女也孝顺平安。今天的国力富强,人民能过上和平美好的生活,就是对他这一生艰辛最好的答复。”
“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喜欢听故事,无论讲述者是什么人,无论讲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都很喜欢听。因为一个人的故事,往往代表这个人生命的一部分,聆听他人的叙述,同时也会分担他人生命的重量。这对我来说,不仅是乐趣,也是一种荣幸。”
“我同样喜欢写故事。我所听到的、让我受到触动的故事,我会在得到当事人的同意之后,通过我的笔记录下来,转达给更多未曾听闻的人知道。”
不见寒捧着陶瓷茶杯,温热的玄米茶暖暖地贴在手心里,徐徐飘起的蒸气朦胧了他的双眼。
“我想将我的故事、我觉得有趣的一切分享给你”,他还记得过去的自己曾经在手札里写过类似的话。
假如他没有失去记忆,假如他还是那个高傲固执又纯粹的老寒的话。听完这样一席话,说不准已经,视苍行衣为知己了?
所以,如果是苍行衣的话……
又或者说,老寒正应该是一直在等,等一个像苍行衣这样的人出现,并且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的吧?
“所以我亲爱的,你应该知道,”苍行衣微微歪了歪头,目光认真地对上不见寒的双眼,“假如你愿意对我讲述你的故事,这正说明了你对我的信任和认可。我对此感到荣幸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厌烦呢?”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洗耳恭听了。”他十指交握的双手松开了,再次朝不见寒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将你的故事,分享给我吧。”
第105章 幕间三·同程之约·五
“让我回想一下从哪说起……还是从刚才那里吧。我在学校里找到一个线索,提示我要在夜间的校园里找一样东西。我在学校里待到晚上八点,遇到了一群灵异社的学生在探灵。”
“然后我就觉得他们身上应该是有剧情点的,于是主动提出说,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当时竟然还开口就说,怀疑我是鬼呢。”
或许以往习惯用图画来转达故事的,不见寒并不是很擅长口述。他的语速又很快,往往说完前一句,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就卡壳,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呃”、“嗯”、“然后”几声。
苍行衣一直很耐心地听,偶尔在他停顿的时候反问一句,提示他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比如说“是这样啊”,“嗯,然后呢?”,或者“哈哈哈那是挺有意思的”。
卡壳的次数多了,不见寒自己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苍行衣放轻声音,以一种带有引导性的姿态安抚他:“喝口茶,慢慢说。你不用太紧张,我又不会催你。语速可以放慢一点,一边说一边思考,接下来一句话要怎么讲。”
不见寒已经尴尬到有点僵硬了,目光甚至不好意思看向苍行衣,一直盯着他袖扣浮雕玫瑰的金袖扣:“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太擅长讲故事。”
“也没谁是天生会的。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社交障碍很严重的。”苍行衣朝他笑了笑,“你在我面前竟然会不好意思?我可记得,你是曾经大喊过要踏着我的棺材板冲浪的男人。”
不见寒:“……噗。”
苍行衣的调侃成功打消了不见寒紧张的情绪,他按照苍行衣所说的,喝了一口玄米茶,调整了一下呼吸节奏,然后继续叙述起来。
这一次,他说得流畅多了。
“我在第一个通关的情节剧本里拿到了一个道具,是怕鬼的手电筒,只要照到灵异的东西就会熄火。我怀疑灵异社成员之中有鬼,于是拿手电筒出来,挨个照他们,没想到手电筒始终完全没有反应,我当时还以为它坏了。”
“后来我又怀疑,这几个灵异社成员都是鬼。但是当时身边没有别的情节线索,所以我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一边跟着他们探灵,一边收集消息,从他们口里猜出这个剧本的主线和学校里‘七大不可思议’的故事有关。”
虽然他当时猜测六个灵异社社员全是鬼的想法是对的,但现在回想起来,手电筒并不是因为他们是鬼,所以才始终不亮的。
手电筒失效的真正原因,是手持电筒的不见寒,也就是《第七不思议》的主角老寒,已经死去多时,是统治整个校园夜间世界的隐鬼。
“我想的果然是对的,他们六个全都是鬼,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前六个,最后一个你猜是什么?居然是我自己,我虽然早有预感,但最后解谜的时候还是惊了。‘我’死的是真的惨,生前天天被校园冷暴力,被同学老师当成透明人,没人搭理。后来‘我’被人反锁在地下室里,因为经常被无视,所以干脆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一直困在地下室整个暑假,活活饿死在里面。”
“‘我’死的时候……算了,说第一人称好奇怪,还是说主角吧。主角临死之前最后想到的事情是,他想画画,要趁生命的最后几天把一个故事画完。于是他创造的这个最后的故事,受他强烈的执念影响,竟然变成了现实。”
“他画的那个故事,就正好是七大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在剧本一开始,我闯进的夜间校园,就是他故事里的世界。”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主角的执念是将故事说给别人听,但是实际上,从来都没有人听他说他的故事。于是在夜间世界创造出来之后,他让自己失忆,重新走进这所校园的夜晚,以一个陌生闯入者的身份,去听自己曾经讲述出来的故事……”
“从始至终,他说故事只说给了自己听,听他故事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说到这里,不见寒打开手机,点开背包查看道具。在通关《第七不思议》之后得到的创作者手札,展开在手机屏幕上。
他犹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把这份笔记给苍行衣看?
但是抬头看见苍行衣认真聆听、耐心等待的模样,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他觉得苍行衣不会伤害他。
“这是我在通关之后拿到的奖励,创作者的手札。”不见寒说着,将手机递给苍行衣,“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眼,我是根据里面说的一些话,推断出自己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创作这个故事时的想法的……”
苍行衣接过手机,单手支着下巴,慢慢地看着。
说来奇怪,苍行衣身为一个写文的人,按道理来说,阅读量应该很大,阅读速度也比一般人要快很多才对。但是一张不见寒扫了几眼就看完的手札,他却看了很久。
好像不舍得太快看完,于是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每看一句都要认真仔细地将它揉碎,珍藏在自己脑子里一样。
良久,他放下手里的手机,递还给不见寒:“我觉得你的推断是很有道理的,这上写的话,有些相当有意思,甚至很多我都曾有同感。”
不见寒笑起来,在递出手机时莫名悬起的心,稳稳当当放了回去:“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幼稚,中二什么的。”
“怎么会呢?”苍行衣轻轻摇头。
这时候他反而没有笑了,颜色清透纯净的绿眼,安静地看着不见寒。
“无论是理想还是执着,都是很宝贵的东西。”苍行衣说,“我不认为有任何人有资格嘲笑这件事,哪怕是持有它们的人自己,也不应该轻视。”
当他收敛轻浮的笑容,认真凝视不见寒的时候,不见寒感觉,他好像瞬间换了一个人。
如果将往常有说有笑的苍行衣形容成一簇怒放的玫瑰花,轻佻又暧昧,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芳香。那此刻的他,就像一丛黑暗深处的荆棘。
尖刺黯淡,沉默垂血。
苍行衣问:“所以,一直困扰着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你说的对,理想和执着,都很值得珍视。但是我在通关这个剧本,看完这份手札之后,就一直在想,”不见寒忽然有些难以直视他,看着手里的手札,声音微哑地说,“虚妄的理想也应该被坚持吗?偏激的执着,也完全没有错吗?”
“其实,即使没有记忆,我也不难想象。如果换我成为《第七不思议》故事的主角,面对那样的情形,我或许也会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但是这些,都是对的吗?”
“他用生命一直在执着的,要讲一个故事,要将自己心中的故事分享给别人……这有意义吗?他说的故事,从来都没有被人听见。这个故事值得吗?它有被人认真聆听的价值吗?它说明了什么道理,或者它传播开来对人类社会有什么贡献吗?如果它有价值,为什么没有人听?如果它没有,为什么还要坚持去讲?”
“这样一件事,坚持去做,用生命一直坚持去做……真的值得吗?”
苍行衣一直在安静地聆听他的困惑,直到他问完,终于又抬起头来,用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的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他慢慢地说,“为什么要写故事,为什么不像普通人一样,做所谓对社会有用的事,过简单重复的生活……这个问题,是挺难给出答案的。”
不见寒捧着茶杯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回答,你其实已经给自己了。”苍行衣又朝他微笑起来,“手札里不是写了吗?这个故事,是你讲给自己听的,用来满足自己,成全自己。”
“在问创作有没有价值之前,要先问一个问题:你是为了什么在执笔?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为了稿费,为了名誉,为了发泄,还是为了爱和理想?”
“创作本身就是一件私人而且隐秘的事情,不是所有作品都需要被人看见,也并非所有故事都是为了被别人认可而存在的。你既然是为自己执笔,那么——当你画的时候,你大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当你回头去看的时候,能够想起你编造这个故事时的心情,明白自己表达了什么。你创作它,它回馈你,这就是价值。”
不见寒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
“话是这么说,但总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吧。”他耸了耸肩,“其实我开始创作的时候,就是秉持着将有趣的故事分享给别人的想法——即使没有上升到有没有价值和意义的高度,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声安利给别人,却没人应声,多少还是会感觉尴尬,而且挺失落的。”
他实在不习惯这种沉重严肃的气氛,于是尽量用了轻松的语气去吐槽,想快点把这一段给揭过去。
但是苍行衣像会读心术一样,轻而易举地,能够洞悉他的想法。
“我刚才说的那段话,并不是单纯在安慰你,也不是在通过说明故事真正的价值在回馈你自己,而变相承认它确实不值得被别人聆听——恰好相反,我现在,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青年温柔地说,“你的故事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很喜欢。谢谢你。”
第106章 幕间三·同程之约·六
温柔,体贴,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