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菊
“想要去除硝烟反应,无非是洗澡加换衣服。但你没有准备多余衣物,更没法洗衣服,只能从源头避免硝烟沾到自己身上。要么你全裸去开枪,回来洗澡;要么你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正常人都会选第二种。
“超市里有最好用的工具——雨衣和手套。我想你去拿胶带和鱼线的时候也顺便拿走了这些东西。
“但是雨衣只到膝盖下方,你的小腿和脚没法完全覆盖。或许你可以拿几条毛巾,把你的膝盖以下都包起来,再用胶带缠上。但这非常费功夫,相比起来,‘让膝盖以下处于全裸状态’无疑是最优解,正好还可以消除你的脚步声。
“也就是说,你结合了两种方法,膝盖以上全副武装,膝盖以下全裸。等完事后直接扔掉雨衣和手套,再回房间冲洗腿脚便是。
“但没有人会以这副模样在船上闲逛,这就是你不能让贺骏看到你的原因,因为他会觉得你非常可疑。”
许培一口气说到这里,马竞再次沉默不语,镜片后的精明没了自信的支撑,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膝盖以下全裸,”贺亦巡开口道,“是挽起裤腿,脱掉鞋袜?”
“对。”许培说,“他回到房间后必须马上制造枪响,否则尸体没了遮挡很容易被人发现。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来不及洗脚,而我们见到他是裤腿放下来、穿着鞋袜的状态,也就是说……”
“他的裤腿和袜子内侧会沾上硝烟。”贺亦巡说。
尽管去赌场同样有可能在裤腿和鞋袜上沾上硝烟,但马竞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沾在内侧。
其余几人总算跟上两人的节奏,纷纷抽着气消化这惊人的信息量。
没有任何人开口发表感想,就连贺茂虎也默不作声,似乎沉浸在四年前的回忆中。
“她的名字叫马可,我的妹妹。”马竞摘下了眼镜,双肩仿佛被夜色压垮一般,嗓音中带上了几分沙哑,“有一天,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然后就失踪了。”
“我找到她同学打听,才知道原来她为了给我买生日礼物,找了一份暑期兼职,到幸运号上做服务生。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打工,她才刚刚年满十六岁,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罢了。我明明告诉过她,哥哥会努力工作让她吃穿不愁,谁知道她竟然为了挣钱给我买礼物,就这样上了幸运号这座魔窟。”
“自那之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报过警,找过记者,在网上发帖……但总感觉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我面前。我甚至辞去工作,到幸运号上做兼职,但幸运号人员流动性极高,几乎每次出海都是不同的员工,所以就算我把幸运号摸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的消息。”
“几个月过去,我一无所获。我开始逐渐意识到,不接触核心的权力圈层,永远无法得知妹妹失踪的真相。
“刚好那时候林玫招聘公关团队,这和我专业对口,并且林玫和幸运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我向她的办公室投递了简历。”
“岗位的竞争格外激烈,但对于我这样的小镇做题家来说,最不害怕的就是竞争。
“我以笔试和面试双第一的成绩应聘进了林玫的公关团队,幸运的是,没有人把我和在幸运号上失踪的女孩联系起来。
“或许知道内幕的人也早已淡忘了这事。”
“在之后的工作中,我有很多和林玫接触的机会,也曾有意无意地向她打探在幸运号上失踪的人。但这种事对她来说好像司空见惯一样,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我只能在她身边兢兢业业地工作,渐渐成为公关团队的leader,到这届选举,当上了她的竞选秘书。”
“我终于获取了她足够多的信任。”
“好巧不巧,在竞选的节骨眼上,黎梦兰的儿子在幸运号上出事了。由于她应对及时,危机公关做得很好,她的支持率一路飙升,眼看着就要压过林玫。
“林玫叫上我和几个心腹,紧急召开了竞选策略会议。就是在这个会议上,她说了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马竞的目光骤然变得凛冽,覆在他脸上的阴影更深了几分,就好似萧瑟的深秋一夜之间转变成了极寒的严冬。
坐在椅子上的林玫莫名脸色难看,紧绷着嘴唇,脸朝着白墙,一副不想回应的模样。
“她说,黎梦兰的儿子很蠢,没有贺骏聪明。在众目睽睽之下骚扰别人,不像贺骏,知道把人带到房间里。”
“她还说,如果黎梦兰的儿子和服务生是从房间里坠海,那就可以和之前一样,把人弄成失踪,让黎梦兰一顿好找,这样黎梦兰不仅没法借题发挥,说不定还没心思好好竞选。”
“然后有人提醒她,房间里是无法坠海的,人掉下来会砸到甲板上。之前那个坠海的女生,是自己跳到海里去的。”
马竞闭上双眼,极度压抑情绪使得他嗓音颤抖得不像话,和一旁冷漠的林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贺亦巡和林玫关系不好了。
“我问之前是什么事。”马竞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继续往下说,“因为这个会议都是林玫团队的核心成员,本身讨论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事。贺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物,有人便告诉我,幸运号第一次出海时,贺骏对一个未成年服务生出手,那女生不从,跳到海里去了。”
“时间、年纪、失踪……所有信息都能对上,我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我装作闲聊,问这种事是不是经常发生,那人说骚扰服务生很常见,但搞死人的就只有贺骏和黎梦兰儿子。
“至此我可以确定,那个女生就是可可。”
马竞扶着栏杆转过身,看着可吞噬一切的无尽大海:“你们知道吗?客房楼下的甲板宽度超过两米,要从这里跳到海里去并不容易。她一定是想着跳海就能远离贺骏这个魔鬼,拼尽全力纵身一跃……但她不知道的是,大海同样无情,等待她的是冰冷刺骨的海水。
“她以为找到了生的希望,最终的结果却是孤零零地沉入海底,她那时候该多么绝望……”
马竞弯下身子,双手撑着栏杆捂住脸颊,哽咽着说:“真是个傻姑娘。”
许培不禁喉头发苦,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余光扫了一眼想要手刃凶手的贺茂虎,只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半边脸透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好似在说下位者的谴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半边脸却透着一股矛盾的歉疚,是在失去至亲之后,对凶手的共情和感同身受。
就如他所说,贺骏的确死在了女人手上,只不过是四年前种下的因,四年后才结果。
“我的妹妹就这样失去了她的生命。”马竞又转过身来,眼里布满红血丝,愤恨地看向林玫,“但林玫对此的评价是,‘还是之前的那个女生死得懂事’。”
“你和贺骏一样是凶手!”
“行了。”一直沉默着的林玫终于开口,眼神并无过多变化,“我身处这个位置,没法用感性思维去思考问题。你在我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不清楚吗?”
“对于你妹妹的事情,我很抱歉。但让我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我事先知道了你的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话解决,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
许培突然觉得林玫的态度有点奇怪。
好像既强硬又软弱。
强硬是林玫的一贯作风,所以见她还在表达“我这么做理所应当”,许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但既然态度已经如此强硬,为什么还要加一句“可以谈话解决”?
那感觉就像在说“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但也不是不可以坐下来谈谈”一样。
带着一丝示好,颇有些微妙。
“现在贺骏已经死了,你报仇的目的也达到了。我做的不过是封锁消息,你没必要对我这么深仇大恨。”
确实不对劲。
一个细节浮现在许培的脑海中。
还记得贺亦巡指出马竞想杀林玫时,林玫的第一反应是包庇马竞。
不等许培理清思绪,贺亦巡突然开口,意有所指地说:“他对你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帮你挡枪子。”
林玫的嘴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回避开来:“马秘书向来尽职尽责,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一股暗流在空气中涌动,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马竞收起了他喷涌的情绪,冷眼看着林玫,眼神好似在说“你也别想置身事外”,颇有种把舞台交给贺亦巡,让他尽情发挥的意味。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你自己吗?”贺亦巡问。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觉得奇怪。
凌锋说:“对啊,马竞这么痛恨林市长,为什么要帮她挡枪子?”
贺茂虎暂且从矛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拖着疲惫的声音问:“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
“你自己说还是我说?”贺亦巡一脸淡漠地看着林玫问。
林玫还是那副态度,微扬起下巴,不悦地回应着:“有什么可说的。”
贺亦巡似乎已经预料到林玫不见黄河不死心,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行,那我来说。”
“起初我去医院找你,一个是想知道你和你背后的赞助人是否发生了矛盾,二个是带许教授见见你,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许培闻言瞥了眼贺亦巡。
明明这人想看有无异常的是他,说得好像打从一开始就带着他去破案似的。
“但我发现你的态度很奇怪。”贺亦巡低头看着地板,往前踱了两步,靠近林玫后,颇有压迫感地俯视着她说,“我已经明确告诉你,想杀你的人可能在幸运号上,而你毫不在意,非常坚信幕后黑手就是黎梦兰。”
“黎梦兰的支持率一路走高,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我不相信你混迹政坛这么多年,连对手有怎样的意图都搞不明白。
“除此以外,你给局长施压让我休假,竭力阻止我插手此案,以及被狙击当晚你的团队就准备好了第二天的头条稿件,这些都让我有理由怀疑——
“这一起狙击案是你自导自演。”
掷地有声的话语仍没能引起林玫任何反应,倒是贺茂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什么?”
或许在贺茂虎看来,身为关心林玫安危的亲人,以及事业息息相关的赞助人,他有权知道这些内幕。
但很显然,林玫没拿他当自己人,把他蒙在了鼓里。
“我执意上船,就是为了确认此事。”贺亦巡说。
“至少在餐厅应酬的时候,你的状态都还很日常,丝毫不像刚捡回一条命。但自从被投毒后,你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不安,在我看来,这才符合生命受到威胁的心理状态。”
“为什么那时候你不再强调你命硬了?
“被许教授救下来,第二次死里逃生,不是更能证明你是天选之人吗?
“但你退缩了。唯一合理的解释,你的第一次命硬是假象。”
“还真是。”凌锋摸着下巴回忆着说,“下毒和枪击说不上哪个更严重,都是与死神一线之隔,但林市长的反应明显不一样。”
见林玫没有要回应的意思,贺亦巡继续说:“当我确认这一点后,所有的疑点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枪手会在八百多米的距离失手?其实不然,他没有失手。选在这个距离就是为了保证既要演得逼真,又绝对不能出错。
“还有枪手使用的狙击枪。我们一开始的思路是枪手从黑市搞到了禁止售卖的军用狙击枪,其实没那么复杂。你在军队有的是人脉,搞一把没记录的狙击枪不过是小事一桩。甚至配合你演戏的枪手,我想是你曾经的同事,退役的金牌狙击手。”
贺茂虎忍不住问:“林玫,是这样吗?”
所有的事情都已被揭露,再撑下去就不体面了。
林玫终于不再沉默,脸色阴沉地开口道:“我就知道不能让你来查我的案子。”
“等等。”凌锋想起了另一位当事人,正旁观这一切的马竞,“如果狙击的事是自导自演,马竞为什么要给林市长挡枪子?”
“因为他不是在给我挡枪子。”林玫冷冷看了一眼马竞,“他是想把我推到弹道上。”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林玫开始还原事情的经过:
“找狙击手对我来说确实不是难事,我有很多信得过的同事都能帮我这个忙,最后找的也确实是你说的那个人。
“原本我和狙击手的约定是,第一枪打演讲台,我会躲到演讲台后,露出一小部分身体。第二枪他往距离我身体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打,营造出惊险的氛围,之后我会完全缩进台子后,他放弃射击。
“第一枪很顺利,子弹打过来,我的反应毫无破绽,蹲下的位置也很合适。但马竞冲过来把我往下按,我穿着高跟鞋很难掌控平衡,就往旁边倒了出去。还好狙击手开枪开得慢,我倒下后子弹才飞过来,没打中我,擦伤了马竞的胳膊。
“我一直以为马竞按我是在配合演戏,因为这是正常反应,他也没有推我,是我自己重心不稳,倒的方位不对。加上他自己也受了伤,最后我只是把他训了一顿,并没有多想。
“直到不久前,我发现凶手的目标是我和贺骏,很多事情回味起来就不对劲了。”
“贺骏不是我生的,我跟他很少往来。凶手会把矛头对准我俩,我只能想到最近提起过的被贺骏害死的那个女服务生。也正是那次会议上,马竞提议通过自导自演来拉回支持率。
“包括这次出海,也是他提议我约贺茂虎和凌锋,把这些赞助人都安抚好。现在想来,不过是他没机会接近贺骏,刚好找个理由把我和贺骏聚在一起罢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串起这些细节,当我想明白的时候,也就差不多半小时前。马竞主动找上门来,竟然想跟我硬碰硬。”说到这里,林玫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他应该感谢我的仁慈,不然刚才第一枪我就送他见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