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此外,更深层的后果是,极有可能导致重罪被从轻发落,对被害人而言无疑是二次伤害。
整个会议室都为之默然。见承办人无言,应泊也留有余地,总结说:“所以我的观点是,按诈骗罪的从犯起诉更合适。”
一场会议两个多小时,应泊坐得腰酸背痛,总算捱到了散会。他把笔插进口袋,夹着笔记本离开会议室,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徐蔚然:
“蔚然,等一下。”
徐蔚然正抱着自己的本子,低头补着笔记,听到他的声音即刻回头:
“怎么了,师父?”
应泊紧走几步迎上去,与她一同进入电梯。借着个子高,他斜睨了一眼她的笔记,问:“刚才的会议有没有觉得很难理解的内容?”
“会议上的案子还好,都听得懂。”徐蔚然急匆匆地写完最后几个字,向他扬起一个笑脸。应泊听出话里有话,挑眉问:
“那……会议外的呢?”
徐蔚然赧然道:“就是咱们手上那几个毒品案子,我阅卷时总是前面看后面忘,看不了几页脑袋里就成一团浆糊了。”
电梯停在三楼,“叮”地一声打开门。应泊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解锁电脑,调出文件展示给她看:
“你看,思维导图,上下游犯罪事实、金额、数量与口供都列举出来,这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他滑动着鼠标滚轮,继续解释:“很多时候,办理毒品犯罪需要秉持‘差不多得了’的思路,才能办得通顺,当然死刑案件仍然要慎之又慎。犯罪和侦查过程都过于隐蔽,太高的证明标准只会导致看谁都无罪。”
每一幅思维导图都简洁明晰,还附有应泊自己手画的分析图。徐蔚然倒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想……”
“我会发给你的,你结合着看案卷会容易很多。”应泊点点头,又佯作无意地问,“对了,我妹妹没给你添乱吧?”
“啊,没有,卓尔特别乖,我很喜欢她。”徐蔚然忙答。两个人各怀心思,却都心照不宣地对张继川绝口不提,犹豫半晌,徐蔚然还是忐忑不安地问:
“师父,你们昨晚任务还顺利吗?”
早料到她沉不住气,应泊勾起一个笑,话音却冷冷的:“有惊无险吧,虽然差点折在那里,但至少抢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一条命。”
他刻意突出几个字眼,用余光观察徐蔚然。徐蔚然身子晃了晃,颤声问:“折在那里……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外而已。”应泊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仍然不露声色。他把自己的办案笔记和导图都上传到办公内网,言语间仍然温润如初:
“都发到云盘了,希望能帮到你。去吧,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待徐蔚然走远,应泊关上办公室门,脱下制服外套,疲惫地躺倒在椅子上,拨通了电话:
“马老师在吗?”
自从马维山出狱后,他还没来得及亲自上门慰问过,为了避嫌甚至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接通后,电话那边首先传来一阵女声,是马维山的女儿:
“喂?应检,您稍等,我去把我爸叫来。”
而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秒后,马维山欣喜的声音响起:
“应检,应检,我在呢,总算等来您的电话了。”
“出来后过得还习惯吗?有人刁难你吗?”应泊习惯性地寒暄。
“呃,还可以吧,还可以。”马维山干笑两声,听得出些许苍凉,“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您直说就好。”
“没什么大事。你那个案子我们已经重新启动侦查了,但时间过去太久,我们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抓到。”应泊也不再跟他客套,“有一些事情,可能还需要跟你了解或是确认一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我都有时间,您随时通知我,我随叫随到。”
也许是出于一点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应泊不大愿意在马维山面前流露出太多怜悯的情绪。面对这个在狱中白白浪费壮年岁月,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男人,应泊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地自容的愧疚。
哪怕他的苦难与自己无关。
挂断电话,应泊从电脑文件夹里找出两篇用乱码命名的判决书,点击浏览,一篇是十七年前马维山案的死缓判决书,另一篇则是二十六年前蒋威抢劫杀人案的判决书。
这两篇判决书他已经通读了无数遍,每次都是慎之又慎地字字句句仔细通读。一般判决书的前三段都是介绍案件参与人与有关机关,参考意义不大,应泊的鼠标却偏偏停在了第三段中间的一句话上:
“望海市人民检察院指派检察员陶海澄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蒋威(马维山)到庭参加诉讼。”
两起案件的公诉人都是同一个人。
应泊从档案中心调取过蒋威案的案卷,许多材料都显示,马维山当时参与了作证,但不论是笔录还是判决书,都找不到马维山的只言片语。
欲盖弥彰。
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点开手机通讯录,这一次打给了路从辜。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我刚打算给你打电话。蒋威母亲醒了,但意识还不是很清醒,需要插管子辅助呼吸。周围群众表示,杀手是打着检查煤气灶的借口进去的。”他还没开口,路从辜便连珠炮似的急忙道,说完自己也是一怔,“那个……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刚开完会。你呢,还在忙?”
“算不上忙,正常处理事务。这个时间打电话,是有事吗?”
“准备了一点礼物。”应泊笑意盈盈,“记得查收。”
同城送货的电话随后横插进来,告知路从辜物品已经放在了支队北门。出于一些自己也摸不清的情愫,路从辜没有委托将支队饮食担于一身的肖恩顺路帮忙取,而是自己避着所有人,做贼一样地溜到北门,从门卫大爷手中接过了那份礼物。
是个沉甸甸的礼品盒,外面用彩纸包装起来,还裹了一层塑料薄膜。他按捺住当场暴力破拆的冲动,一路抱着回到办公室,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破包装纸,掀开盖子,里面装了一大盒红润饱满的草莓。
路从辜不由得失笑。
虽然分享是一种美德,但路从辜暂时并没有学习美德的打算,让一颗都不行。他的目光在草莓和摊开的案卷之间逡巡,实在抵抗不了送到嘴边的诱惑,合上案卷丢到了一边。
引得路从辜重新研究案卷的是一个名叫卢经武的人,正是当时主导侦查蒋威抢劫杀人案的民警。路从辜记得这个人,小时候经常能从父亲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此人能力上当然毋庸置疑,就是那副脾气让人头痛,动不动就和领导杠起来,是望海市公安系统里有名的老犟骨。
然而,近些年来,这个老前辈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不仅在系统内部见不到任何有关于他升迁或是降职的消息,就连随礼、聚会一类的人情往来也从没听过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如果不是案卷上有他的署名,路从辜几乎快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按理来说,既然是与父亲同辈的公安干警,就算要功成身退,也不可能消失得如此之彻底,总会有好事者打听去向。如果是其他人,路从辜可能还不会起疑心,但既然与蒋威的案子扯上了关联,甚至算是漩涡中心的人物,就容不得他不多想了。
毕竟,那伙人连自己和应泊都敢肆无忌惮地杀。
草莓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散溢开来,沁入味蕾的每一寸。仿佛算准了时间,应泊恰在此时发来消息:
“好吃吗?我买回来之后没好意思尝,看品相感觉不错。”
“好吃”两个字刚打出来,又被路从辜删掉。他思索片刻,重新打字:
“你自己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第16章 罪罚
“对上了?”
法医实验室内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只差最后一把柴就能蒸腾而起,变得汹涌澎湃。温鸿白面上没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微微颔首,回答:
“对上了。”
路从辜紧紧盯着她,仍旧不放心地追问:
“都对上了?”
“嗯,都对上了。”温鸿白又一次向他确认,“能够确定,蒋威就是焚尸案的死者,同时也是绍青村强/奸杀人案的凶手。”
欢呼声登时爆发出来,喝彩与笑语此起彼伏。路从辜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再抬头时,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含着兴奋的光亮:
“通知各部门,马上到会议室集合开会。”
待民警们纷纷离开实验室,路从辜带上案卷材料,却没有迈开脚步,而是先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收信人是应泊。
虽然上次自己鼓起勇气发出了邀请,但应泊说不来还真就不来,婉拒了邀请。
他不在的这几天,两人虽然一直在保持联系,但内容始终只在“出警了”和“开庭了”之间横跳。路从辜每每想续上话题,却总也抹不开面子,等应泊主动又等不来,着急都不知该往哪里使力气。
“我在期待什么……”他苦笑一声。
近些天来支队里沉闷压抑的氛围终于被这个鸣雷般的好消息打破,民警们涌入会议室时,个个都是精神抖擞——连烟都没带。路从辜把眼下的几个案子都汇总到一起,冰山一般深藏不露的案情中,蒋威无疑是浮在水面上的一个中心锚点。
“蒋威,男,望海市益青区人,小学文化。根据尸检结果以及走访调查,死亡时间在去年12月29号深夜至30号凌晨,被人用凶器重击后脑导致机械性颅脑损伤而死,死后遭焚尸。生前在昌义建筑公司工作,是董事长钱文焘的司机兼保镖。案发当晚,同为司机的孔大庆多次与其联系,将其约出,且临近加油站也留有孔大庆购买散装汽油的记录,据此我们认定孔大庆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孔大庆和公司董事长钱文焘现在都不知所踪。”他空了一会儿,既是给民警们思考的时间,也是让自己借机整理措辞,“排查工作还是要继续,再加派人手到昌义公司走访。此外,以案发现场为中心,继续扩大搜索范围,寻找凶器与嫌疑车辆。”
对焚尸案的分析暂且告一段落,路从辜转换思路,介绍说:
“随着调查深入,我们发现蒋威所涉不仅仅是这一件案子。材料显示,二十六年前,十七岁的蒋威于深夜进入一户人家实施抢劫,并残忍杀害三人,死者系一家三口。值得注意的是,成年男性死者名叫沈东升,生前是本地大型民营企业龙德集团的总经理。”
“龙德集团?”有民警突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后来无缘无故地沉寂了。”
“是。而且,沈东升的死亡节点刚好在龙德集团江河日下的时候。”路从辜一字一句地强调,“当时主导侦查的民警是卢经武警官,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蒋威,据蒋威交代,他是因经济窘迫才想到入室抢劫。但卢警官认定本案有隐情,仍然把主要调查方向放在了沈东升的人际关系上,走访调查了多位证人,其中一个名叫马维山。”
“因为案发太早,当时还没有联网,马维山的信息并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无从得知他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手上的案卷里除了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证言记录,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直到抢劫案发生九年后,当时在绍青村小学做老师的马维山卷进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在证据漏洞百出的情况下,被认定为凶手。几天前,在一位检察干警的努力下,这起案件被改判无罪,而就在刚刚,我们确认真凶其实是当时被关押在益青区朝阳监狱的蒋威。我们推断,有人为了保蒋威,再加上对马维山作证一事的报复,出面将祸水引向了马维山。”
“就在我与那位检察干警一同调查马维山案时,两年前605爆炸案的爪牙又一次现身,这一切都能够说明——”他用笔将白板上的所有信息点都圈在一起,道:
“这些,都是同一伙人的手笔。”
*
“今天还不来吗?”
一条腿刚踏入看守所的大门,应泊便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他一连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这居然是路从辜发来的。
情感如此强烈,表达如此直白,要是再像块木头一样不为所动,应泊都要骂自己不知好歹了。他忙把手里的公文包塞给徐蔚然,腾出手来回复消息。徐蔚然手忙脚乱地抱着包,被他突然绽开的笑颜吓了一跳,一脸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问:
“怎、怎么了?”
“没事,帮我拿一下。”应泊敷衍道,甚至没有抬眼看她。嫌打字太慢,他索性直接语音回复,“来,来,等我提审完就来。”
一般情况下,即便有“提前介入”这个制度,检察机关的干警也极少会像应泊一样三天两头跑公安,有事大多是电话或书面联系——说到底,毕竟是别人的任务,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公安内设的“检察官办公室”几乎形同虚设。放在以前,应泊最多也就是洋洋洒洒写下一篇补充侦查提纲甩给警察,等着验收成果就可以了。
倒也不是真的忙得不可开交,一来应泊作为部门主任总是不在岗,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二来他也想给自己一点冷静和缓冲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应泊已经感到收不住心了。重逢一面双颊可疑的赧红,相处中不经意牢牢钩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及每次告别时眼瞳里掩饰不住的留恋,凡此种种都会助长他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欲念。
不拒绝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同意——难道不是吗?
应泊开始有些恼怒看守所把提审时间定在了今天。他拿着提讯提解证快速走完流程,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徐蔚然差点跟不上他:
“师父,慢点!”
今天讯问的犯罪嫌疑人所犯的是强/奸罪和非法拘禁罪,并且具有加重情节——多/人/轮/奸,还是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虽然以第二检察部的工作内容,干警们不可能不面对这种案件,但从应泊个人的角度,他宁肯被十个杀人犯威胁“出去就捅死你个狗官”,也不愿意亲手反复揭开被害女孩的伤疤,逼她一遍遍地回想那段惨绝人寰的经历,这与凌迟何异?
伤害已经造成,即便能争取来一个在法理与情理上都恰到好处的惩罚,也只是亡羊补牢了。
犯案的总共有五人,都是一群早早混迹于社会的小混混,游手好闲东游西走时绑来了落单的被害女孩,将其带到宾馆轮流实施了暴行。其余几个都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也已经认罪认罚,只有这个十七岁的嫌疑人,他一直辩称自己“只是进入房间坐了一会儿,没碰她”。
应泊不是刚入行的小年轻,当然不会被他几句话和几滴眼泪骗得团团转。只不过,比较棘手的是,被害女孩在案发后洗了澡才去报案,最关键的证据都消灭了。此外,女孩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个弟弟,家长收下了五个嫌疑人的八万块钱赔偿,便“宽宏大量”地与嫌疑人达成和解,而被害人谅解是一个重要的从轻量刑情节,就算他因为犯罪情节过于恶劣选择忽略,法官一定会将其纳入考量。
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也帮了为证据审查而头痛的应泊一把。不待嫌疑人辩解,他便主动采纳了谅解情节,同时也通知被害人家属收钱后记得出具谅解书,还要详细写明因何事谅解。
冰冷的讯问室内,在应泊的接连试探下,嫌疑人又一次对犯罪行为矢口否认:
“我真的只是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干,我当时太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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