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闹事了。

离开法医实验室,路从辜又一头扎进会见室。一对年纪六十上下的夫妇缩在沙发上,面对满屋民警的注视,二人不由自主地紧紧靠在一起,仿佛默默结成了足以对抗世界的同盟。见所有民警都对路从辜格外尊敬,老夫妇脸上也挂上了谄媚的笑。

“汪蔓父母?”路从辜向二老颔首,“请节哀。”

听闻此言,穿褪色棉袄的女人攥着袖子擦擦眼角:“我们家小蔓最乖咧!要不是被那个挨千刀的骗走……”

民警调出汪蔓生前的聊天记录,投在银幕上:“姓计对吧?”

他们把汪蔓的人际网都排查了一遍,最后发现这个计某有重大嫌疑。此人打着网恋的名号,专门在互联网上搭讪,目标多为受教育程度低、家庭经济条件较差的年轻女性,博取信任后再以高薪诱惑女孩们离开家中,将其卖给犯罪窝点。女孩们在被限制自由后才会发现,等待她们的不是什么高薪又体面的工作,更不是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而是暗无天日的屈辱和折磨。

“赔钱!必须叫他赔钱!”男人突然捶桌,“他奶奶的,我养到二十岁的闺女……”

“你们上次见女儿是什么时候?”路从辜突兀问。

“好几年没见了,她压根也不回家,说是在电子厂上班,每个月都寄钱,也没说是……”女人眼神躲闪。

“没告诉你们是陪酒赚来的,你们也不在乎,对不对?”方彗插了句嘴。

“警察同志,话不能这么说。”男人挺直佝偻的背,又谄笑着前倾,“我就想问问,我们能把小蔓的尸体……领回去吗?”

只当他是急着让女儿入土为安,路从辜一口回绝:“案件还在侦办,暂时不能——”

话未说完便被女人尖声打断:“那怎么行?警官,我们那里,没嫁人的姑娘死了是要配阴婚的,你们拖得太久,就……”

会议室骤然死寂。兴许是发觉民警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女人识趣地住了嘴。

“这是封建迷信,而且涉嫌侮辱尸体罪。”方彗用笔尖点着纸面,“我劝你们最好断了这个念想,汪蔓活着被吸干了血,难道死了还不愿意放过她吗?”

“可、可我们都跟男方家里说好了,婚期就在下个月8号,特地找先生看过的良辰吉日。”女人的唾沫星子乱飞,“男方家出了十五万彩礼,误了日子,我可要找你们赔钱!”

这下,在场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汪蔓情愿跟着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赌一把。

因为家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

她要逃。哪怕头顶是密不透风的长夜,哪怕四野是呼啸怒号的风霜,逃是这个山村女孩唯一能想到也能做到的英雄主义。

可她不知道,山路的尽头不是幸福,而是另一群人用甜言蜜语精心编织的罗网。

女人凑到路从辜身边,掏出皱巴巴的存折:“警察同志您看,这是男方给的六万块钱定金,等婚礼弄完,剩下九万块立马到账。你们要是一直扣着尸体,这六万块钱我们还得还回去……”

方彗一把夺过民警手里的遥控器,调出一张聊天记录:“你们知道她怀孕了吗?!”

男人顿时恼羞成怒,蹦起来指着屏幕骂:“丢人现眼的贱货!死了还要……”

“滚出去。”

路从辜强捺怒意,冷脸下了逐客令。女人见势不妙,拽着丈夫往外退,仍不死心地扒着门框:“那尸体的事……”

档案袋擦着女人耳畔砸在墙上,方彗咬牙切齿地重复:“滚出去。”

会见室外的民警从门缝中挤进来,凑到路从辜耳边:“路队,兴峰招待所,卖/淫/女把嫖客打死了。”

第49章 危崖

招待所前人头攒动, 招牌血滴似的红光顺着墙缝淌到地面,又流到鞋尖。路从辜跨越警戒线,推开半掩着阻拦围观群众的玻璃门,终于进入了这个神秘莫测的招待所。应泊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嗅到房内的脂粉和血腥气时不由得蹙了蹙眉。

“人呢?”

大堂吊扇悬着破碎的蛛网, 随穿堂风气流微微摇晃。衣不蔽体的女人蜷缩在208房门口, 血迹溅了满身, 从大腿蔓延到脚踝。她怀里抱着个碎了一半的啤酒瓶,玻璃碴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不要……不要……”

一众民警将她团团围住, 防止她暴起伤人,却都与她保持着距离, 没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帮她遮一遮。方彗挤上前, 蹲下来, 视线扫过满地避/孕/套包装:“姑娘, 把瓶子放下,好不好?”

“他要弄死我……他要弄死我!”女人突然尖叫, 破碎的瓶口指向房间内。

“让开!”医护将满脸是血的男人抬上担架,挤过狭窄楼道。那人胯间糊着暗红血块, 半截肉耷拉在裤/裆外, 脖颈处赫然插着半截碎玻璃, 脑袋歪斜着, 只剩最后一口气。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出来围观,被民警没好气地驱逐开去,一个男人啐了口痰:

“那鸡疯了,人家就是想玩点花样,她就……”

痕检还在路上, 必须保护好现场。站在门口观望屋内,床头满是喷溅的血迹和精/斑,床褥间散落着碎玻璃碴。应泊转身望向仍在胡言乱语的女人,她捡起地上的碎玻璃,刚塞进嘴里,就被几个民警死死按住。方彗冲上前拦腰抱住她,哄她吐出玻璃碴,又用警服外套罩住女人裸露的肩膀。

“不能按正当防卫处理吗?”路从辜问。

“难说。”应泊摇摇头,“虽然司法机关也在努力缓和正当防卫的适用条件,但正当防卫的认定还是很苛刻,除了手段上的必要和相当,时间上也要适时,必须是‘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

旁边的房间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望着他们瑟瑟发抖,想来也是被控制的卖/淫/女。应泊微微躬身,让自己与对方视线平齐,问:“我闻到了酒气,她是被灌醉了之后……?”

“嗯,她中间醒了,但被那个男的按住,刚好手边有酒瓶……”女孩怯怯答道。

“不论是妇女自行昏醉还是被灌醉,只要在此时发生性/行为,不需要任何强制手段,都属于强/奸。”应泊熟稔地解释,仿佛那些语句都是从脑海里自然流淌出的,“《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特别强调,对正在进行强/奸等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

“但‘正在进行’四个字还是太笼统了,实务上很难判断,尤其是重伤或是致死案件,一般的检察官都不敢冒险不批捕或是不起诉,一来难以认定,二来很容易引起舆论,很多都是按故意杀人、伤害或是过失致人死亡处理。”

“她都这样了……”方彗轻拍着女人的后脊,欲言又止。

“我是一般的检察官吗?”应泊无奈笑笑,“先搜集证据吧,有证据一切都好说。”

“……带队把这里都搜一遍。”路从辜只觉得头痛,“方彗,你带人去那边,我负责这边。”

十几分钟后,民警赶来通报:“路队,四楼阁楼有敲击声,应该是藏人了,正在破门。”

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留四个人看住出口,其余人跟我走。”

阁楼门锁被液压钳剪破,路从辜一脚踹开木门,腐臭味像实体化的怪物一般扑出来。三十平米的空间里,十二张双层铁架床挤成蜂巢,霉烂的棉絮堆里蜷缩着二十多个女孩。最靠近门的女孩突然尖叫着往后缩,脚踝铁链装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应泊几乎感到眼前一黑。他看见墙角的塑料桶里堆满排泄物,蛆虫在溢出的污秽中蠕动;天花板垂下的晾衣绳挂着破旧内衣,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墙面的霉斑形成诡异的图画,一如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而在褪色的被单下,藏着七八个注射器,针头还沾着血。

“救……命……”角落传来气音。路从辜循声望去,铁架床底蜷着个蒙眼的少女,左腿伤口溃烂流脓,苍蝇在腐肉上产下虫卵。他缓缓蹲下身,少女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救救……三、三天没给水和饭……只能喝……马桶水……”

“姓名?”应泊蹲在唯一能说话的少女面前,声音压得极轻。

“他们都叫我19号。”女孩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牙齿缺了两颗,手腕上伤痕新旧交叠,“去年在劳务市场,他们说招洗碗工……”

“伤都是他们烫的么?”应泊指着女孩袖管下的疤痕,“我是说,那些来……做那种事的男人,还有老板。”

女孩点点头,麻木地比划着:“嗯,每天至少接十个,周末至少要上20钟头。”

他瞥见女孩耳垂的犬齿咬痕,大概是被老鼠啃的。一股酸涩哽在喉间,应泊眼眶泛红,却带着笑问:“多大了?成年了吗?”

“这个月过完生日就十八岁了。”

十七岁。

跟卓尔一样大的年纪,他想。

女孩从枕头旁边搬出一个铁盒,应泊戴上手套打开,里面是几十张按指印的欠条,还有一个记账本——

“7月15号,19号堕胎,医疗费八千元,停业损失费三千元。”

“8月3号,22号咬伤客人,赔偿费两千元。”

“老板会给你们多少钱?”应泊颤抖着手,重新盖好盒子,“还是一分不留?”

“不给,全都要上交。”

路从辜带着民警将女孩们抱出阁楼。应泊久久伫立,忽地想起第一次穿上检察蓝制服时,他欢天喜地地敲开夏怀瑾的办公室门。夏怀瑾一面帮他整理领带,一面叮嘱:

“这柄剑刺穿黑暗前,要先学会不让自己碎裂。”

碎裂的会是我么?

应泊怅然望向阁楼气窗,却觉得碎成齑粉的该是整个世界。

*

收工时已经将近九点了。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拖出流金的光带,应泊单手搭着方向盘,余光瞥见副驾上的人影正随颠簸微微晃动。路从辜的领口敞着两粒扣子,喉结随呼吸起伏的阴影投在颈侧,睫毛在眼下筛出一片疲惫的鸦青。

“闭眼。”应泊将空调风向调离他面颊,“到家我叫你。”

路从辜含糊地“嗯”了一声,后脑抵着颈枕往车窗方向偏去。应泊右转方向盘,不经意向副驾驶斜瞟,路从辜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抿着唇,干裂的唇纹像揉皱的宣纸。

应泊掉转车头,手指在在导航屏上轻点。半晌后车速慢慢降低,停在路边。

“到了?”沙哑的嗓音混着鼻音,路从辜下意识地解开安全带,却发觉附近灯火通明,不是小区车位。

“去买点东西。”应泊刻意放缓了熄火拔钥匙的动作,“舔舔嘴唇。”

路从辜茫然照做,舌尖扫过下唇,铁锈味漫上味蕾,刺痛激得他皱眉。他翻下副驾遮阳板,镜面映出唇上翘起的死皮。

“有时间可能得去医院看看。”他自言自语,“可能是唇炎。”

应泊不置可否地一笑,推门下车。路从辜降下车窗,看应泊站在冷柜前挑拣水果的侧影。走出水果店后,应泊又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出来时手上除了水果袋,还多了盒润唇膏。

路从辜关上车窗,歪头装睡。车门一开一合,应泊重新启动车子,却迟迟没有起步。

他的气息突然靠近,路从辜听见衣服摩擦座椅的窸窸窣窣,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咔嚓”——偷拍的声响。

“再装睡就发到相亲相爱检警组。”

只有应泊和张继川两个人的“有法必医”群聊扩编之后,群名也改了。路从辜睁眼抢手机的动作太急,安全带勒得锁骨生疼。屏幕上是自己歪头假寐的侧脸,他又气又笑:

“你留着这种照片干什么?”

“乐意。”应泊旋开润唇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瓣,“张嘴。”

“我自己来。”路从辜偏头躲闪,后颈却贴上微凉的指尖。应泊掌心托住他后脑,仔仔细细地在他唇上涂了几层,又旋紧唇膏盖。

好在只是涂润唇膏。

应泊倒是没有任何反应,系好安全带,开车驶离,一路上都没再看他,也没有开口。拎着水果袋回到家中,玄关的感应灯没有自动亮起,大概是停电了。

路从辜摸黑将水果拎进厨房,身后传来拖鞋踩地的轻响。应泊的胸膛贴上他脊背,路从辜手一抖,青提掉在了流理台上。

“喂我。”应泊下颚抵在他肩窝,温热的唇擦过耳廓。

路从辜喉结微动:“自己没手?”

“有啊。”应泊闷笑一声,“不想用。”

青提在推搡间掉进水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两人袖口。路从辜探身去够流理台上的瓷盘,却被应泊搂着腰拽回来,笑闹忽然就变了味。

“别推开我。”应泊的叹息像片雪花融化在颈窝,“……我压抑太久了。”

黑暗将触觉放大十倍,应泊的唇深深浅浅地落在颈侧。月光从窗户漏进来,路从辜望着墙上交叠的影子,手抚上应泊紧紧环在腰间的双臂,呼吸渐渐粗重。

十七岁的少年脸红时想到的是彼此勾连的手指,三十岁的成年人呢?

有些欲望,虽然从不言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