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国字脸,眼距宽,戴眼镜……”应泊自言自语,思绪开始不受控地在大脑中搜寻对应的形象。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更希望这只是孩子不懂事理凭空捏造出的假人,但真相鬼魅般从脑海中浮现而起,令他不寒而栗。

他和徐蔚然对视一眼,原本是想探探她的反应,不料,徐蔚然却做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她掏出手机,找出一篇望海检察的公众号推文,点开其中的领导发言照片,放在彤彤面前:

“是这个人么?”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应泊攥紧了拳头,怒火一触即发:

“他对你做过什么?”

彤彤的蜡笔开始疯狂涂抹,最终“咔嚓”折断,她缩进徐蔚然怀里:“我不要说了!”

“混蛋……”应泊一拳捶在地上。路从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在孩子面前失态。彤彤被他的爆发吓得突然噎住,喉咙里断续漏出嘶哑的哭腔。孩子妈妈不敢上前安抚,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恳求他们不要再说下去。

应泊死死地反握住路从辜的手,仿佛这是他濒临崩溃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掌心还是滚烫的,汗水却已经变凉。他掏出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尤克里里,拨弄着琴弦,低声道:

“对不起,彤彤,刚刚太激动了。我唱一首歌给彤彤当赔礼,好不好呀?”

吉他弦迸出《小星星》的前奏,彤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哭声渐弱。

“一闪一闪亮晶晶……”应泊的童声模仿得蹩脚却又认真,塑料琴钮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金光,“满天都是小星星。”

女孩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沾着蜡渍的手指敲敲跟着节奏敲打。路从辜看着应泊被琴弦磨红的指尖,不由得想起十三年前,这人也是这样抱着吉他坐在自己病床前,每走一次调,脸就更红一分: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好像还是没变过。

一曲终了,应泊观察着彤彤的表情,托着她的肋下,把她抱到窗边,看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酷不酷?叔叔工作累的时候,经常站在窗边看塔吊。等彤彤好了,我就带你到近处去看。”

彤彤终于破涕为笑。徐蔚然把抱枕扔到应泊身上:“喂,哪有带小朋友看塔吊的?”

“那怎么了?”应泊刮刮彤彤的小脸,“我们彤彤不仅要看,还能开呢,是不是?”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把几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路从辜看着应泊被镀上金边的侧脸,忍不住插嘴说:“开不上塔吊,可以先开警车。”

应泊转过脸看向他,眼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试探。就算他没说话,路从辜也能猜出含义:“你原谅我啦?”

“也许连我在气什么都不知道。”路从辜还是禁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一片温暖和煦中,病房门被砰砰拍响,两个男人拧动门把手,闯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孩子爸爸竺志强,跟在身后的中年男人穿一件灰布衫,剃个板寸,怀里揣个布包,不知道都包了什么东西。那男人进来就说:

“福生无量天尊,其余人都出去,不要打扰。”

彤彤才被安抚好的情绪又被惊动,她把头埋进应泊的颈窝,吸着鼻子,哽咽起来,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路从辜叫住举动奇怪的中年男人,蹙眉问:

“干什么的?”

“哦,哦……警官,我听我家大姑说,孩子这样指定是丢了魂,找个大仙来收收,说不定就好了。”竺志强赔着笑,“这位是我家村上那边有名的出马仙,都说灵,我就想请他来给孩子看看。”

“什么……”路从辜一时没反应过来。应泊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上下打量那大仙一眼,说:“我们出去可以,孩子家长得留下看着。”

“不行。”大仙拒绝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应泊又冷着脸接着道:“福生无量天尊也得听医生和警察的话啊,不然出了事你负责?”

见大仙吃瘪顺从,他把彤彤放在床上,裹好被子。徐蔚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安慰说:“别怕,我们就在外面,不会走远的。”

三人躲了出去,徐蔚然匆匆去了卫生间。才把病房门关上,路从辜便急急地提高音量发牢骚,指节捏得咯咯响:“这不是胡闹吗?”

“哎呀,随他们去吧,也算是个精神寄托。”应泊倒是看得很开,“我考研的时候,宪法学的指定教科书上有一句话,‘法学就是神学’。”

他趴在门上,从窗口玻璃看进去。大仙正烧着符纸绕床疾走,彤彤蜷缩在妈妈怀里,偷瞄着飘落的烟灰。应泊随后倚在病房外的墙上,声音轻得像飘絮:“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要是连鬼神都不信了,那才是真的万念俱灰。”

路从辜脱口而出:“想起陈嘉朗了?”

那样刻薄的一个人,有什么可万念俱灰的?信佛单纯是因为贪得无厌吧,他转念又想。

“跟、跟他有什么关系?”应泊当即否认,目光又被路从辜眼底的血丝和乌青吸引,“……几天没合眼了?”

路从辜不看他:“结案前没空睡。”

自讨了个没趣儿,应泊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继续话题。末了,他眼睛一亮,故作神秘地转向路从辜:“你信不信?我有个朋友,也是干这个的。”

“你朋友还真不少。”路从辜终于肯瞟他一眼。

看来这个话题的确奏效。应泊解锁手机,把手机屏给他看,视频通话界面显示着“宁律师”的备注。路从辜哭笑不得:

“你给律师打什么电话?”

应泊“啧”了一声,要他别心急。电话很快接通,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咦,应检?你主动联系我?三个规定又缺人了?”

手机屏幕朝向病房,年轻男人沉吟半晌,问:“什么症状?”

“呃……特别讨厌男的。”应泊做了一个既不会透露案情,又足够简练的总结。

“讨厌男的不是很正常?”宁绥一副何必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男的,我也讨厌男的。”

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质问:“啊?”

“我看着没什么大事,就是吓着了,养一养就好。那符水……你们最好盯着点,别让小姑娘喝下去。”宁绥忍着笑,又问,“坐在床边的,是孩子爸爸吗?”

“是,怎么了?”

“面相不太好,感觉要犯刑狱。”这位身怀绝技的律师掰着手指头一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如果有需要,可以把案源推给我,我跟别的律师不一样,一定会劝他认罪认罚的。”

应泊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顺便联络下感情,并没有当真,也没有多问。一番寒暄后挂断电话,他把头歪到路从辜耳边,小声说:

“等结案了,我把在基层院发生的事给你讲讲——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呢,张继川都没听过。”

“谁关心……”路从辜嘴上这么说着,却又不免担忧问,“你确信彤彤说的是……”

“我也很想相信陶检是个好人,毕竟,是他把我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应泊收敛了笑容,眼底浮起寒光。他喟叹一声,终结了这个话题:“现在……”

“回单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路从辜已经没办法再保持那副漠然的样子,随口接上一句:

“晚上见。”

说完,路从辜才警觉似的抿住嘴唇。他转身的动作太急,耳朵尖还泛着欲盖弥彰的淡红色。

住院楼外,一辆重型卡车飞驰而过,司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刚好盖过了应泊的回答,尾音里的笑意也被声浪碾碎:

“……好。”

第59章 余温

傍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应泊坐在车上,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望着医院门诊部进进出出的人流出神。徐蔚然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捎她回家,应泊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车载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絮絮地聊着, 应泊一向没兴趣听, 打开只是当做背景音, 显得自己还没那么寂寥。这种有人声又不算吵闹的氛围最适合他放空, 应泊敏感的思绪又开始自由发散。

不论是今天,还是谎称退回补侦那天, 路从辜的情绪似乎都有些过激了。应泊不太相信只是因为自己铁了心要做谜语人,又不是审讯, 急着出口供结案, 他不至于为此大动肝火。

应泊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心思有这么难猜, 或者说让他不敢猜, 就连陈嘉朗吃醋发火也都是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火再说, 不会给他出题。虽然平日里应泊时常也会产生把诡计多端的犯罪嫌疑人统统当破烂卖掉的冲动,但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相处起来还算简单, 滴溜溜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张嘴闭嘴就是“我冤枉”。

至于那句“晚上见”, 大概率单纯只是说顺嘴了, 不必当真。虽然只要应泊愿意, 他完全可以厚脸皮地就坡下驴。

他想发条消息问问路从辜晚上想吃点什么, 但一想到很有可能又会看到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他发怵了。不过,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路从辜没头没脑地发来一个问句:

“他快退休了?”

应泊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陶海澄, 忙回了个“是”。

陶海澄并非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军转进入望海检察的,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勤勤恳恳几十年。虽然法本、学硕出身的年轻法学生身上多少都会有些眼高于顶的书生意气,但平心而论,应泊还算是打心眼里敬重这位老前辈,哪怕他并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什么非要提拔他坐上领导层的位子。赏识也好,捧杀也罢,起码都是一份知遇之恩。

更何况,投票选举出的一把手,和一个根基未稳,除了办案写文章打比赛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在各种层面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真的要争个你死我活吗?做得到吗?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陈嘉朗的态度更直白:“有必要吗?”

“管他呢……违法乱纪的又不是我。”应泊把手机扔到副驾驶,挂挡起步。他今天特意穿了制服出来,本来答应了未检的同事拍几张能发公众号文章的照片,被彤彤的话一吓,他把这茬给忘了。制服沾了一身汗,穿在身上不舒服,还要送回单位统一干洗。

检察院地下二层还有个停车场,电梯直达办公楼楼上。感应灯有些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莫名地像恐怖片里危险到来的前兆,应泊直觉不大舒服,但也没有多想,按下电梯按钮。奇怪的是,电梯竟然是从三楼降下来的——也就是说,有人在他之前回了第二检察部。

今天是周末,谁会来呢?

这样想着,应泊的脸色不由得冷下来。他慢慢踱出电梯,办公室门缝漏出一道白光,他本能地停在楼道半人高的花瓶后。

徐蔚然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压低声音打电话:

“……上个星期的会议报告,政治部说文件找不到了,要应科再发一份。”

上周政法委来院里开了场座谈会,会后要写报告,作为单位笔杆子的应泊自然承下了这个任务。可是找文件为什么要翻书柜?

徐蔚然拉开书柜最底层的抽屉,小心地捧出一本书,封面色彩很显眼,是《刑法一本通》。应泊当然记得那里面都有什么,但也没有急着揭穿她,只是双手抱胸立在拐角的视野盲区里。徐蔚然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一面匆匆翻阅着里面的内容,一面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撕碎了那张纸,纸屑全扔进了垃圾桶。

他极有耐心地等她把所有事情做完,而后躲进消防通道里,打开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却在她接起前直接挂断了。不一会儿,一声关门的闷响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延伸向电梯,消息栏里跳出了徐蔚然的消息:“怎么了师父?刚刚不方便接电话。”

“没事,钥匙不见了,想问问你看见没。”他诌了个谎。待楼道里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才钻出消防通道。回到办公室,灯已经被关上了,桌面和书柜也都恢复了原状。应泊把垃圾桶里那些大块的纸屑都倒出来,半跪在地上逐一拼好。

“这是……”他蹙起了眉头。

*

搬出来总共也没多久,应泊这些天在出租屋里一直都是野外求生模式。要带的行李不多,他却刻意拖到了深夜才驱车回到路从辜的小区。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他拧下门把手,推门进屋。

暖黄色的灯光从厨房里漫出来,路从辜蜷在沙发一角,盖着那张墨绿色毛毯,身形在晦暗的光影中看上去比平日里单薄不少。他听到了应泊的动静,却没睁眼,话音里还带着朦胧的困意:

“微波炉里有饭。”

“哦。”应泊悻悻地应了一声。行李箱轮子卡在门槛缝里,他用力拽了两下才脱困。路从辜到底还是没有睁眼,放任应泊像个贼一样逃进卧室反锁上门。

空气里的确弥漫着一股香气,还是荤腥的油香,应泊吸了吸鼻子,有点暗喜,却又觉得不该这么早得意忘形。他把行李箱丢到一边,磨磨蹭蹭地脱掉衣服,用浴巾围上,冲出卧室钻进浴室。

好在路从辜没有叫住他。他把花洒开到最大档,这样就算路从辜说了什么他也能装作没听见,他小时候经常这样对付暴怒时骂骂咧咧的母亲,虽然洗完澡后很有可能会挨一顿毒打。

浴室和厨房离得不远,水流声压不住一墙之隔的响动,是锅铲碰撞搅动的声音。应泊擦着头发出来,看见路从辜徒手去掀砂锅盖子,蒸腾的热气扑在手上,激得他下意识松了手。

“别动。”应泊冲过去抓住他手腕,头发上的水珠甩在两人交握处。路从辜的食指和拇指关节内侧红了一整片,应该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水泡。

应泊抬起眼,眼神里都是责问。他关上了火,用抹布垫着揭开砂锅盖子,里面躺着几块焦糖色的排骨,汤汁咕嘟咕嘟地,冒出醇郁的浓香。应泊愣神的刹那,路从辜已经抽出手往身后藏:

“失败了五次,只有这次成功了。前几次不是糊了就是腥,可能是肉的问题。”

“没提前焯水?”应泊不由分说地拉过那只被烫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又从冰箱里取出冰袋敷上。兴许是疼得紧了,这一次路从辜没再挣扎,皱着眉头说:

“焯了,葱和姜都放了。”

“冷水下锅?”

路从辜转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看来是热水下锅焯的。应泊忍俊不禁,用汤勺搅动浓汤,带着笑解释:

“冷水下锅,血红蛋白慢慢就煮出来了,腥味会少很多,热水一下子把血水封在肉里,所以不好吃。”

他舀了勺汤吹了吹,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点点头,又送到路从辜嘴边。路从辜就着他喝过的位置抿了一口,咂巴咂巴嘴:

“有点咸。”

“我觉得还不错,咸一点刚好下饭。”应泊把汤勺搭在锅边,帮路从辜把围裙解下来,转身擦拭着流理台上的油点,“去沙发上等吧,我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