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庚鸿
“以前加班的时候领导也说不强求。”应泊哑然失笑。
于是, 两个人在刑侦支队最显眼的一楼大厅演上了一出周瑜打黄盖。应泊难得摆出了盛气凌人的态度,指责支队草菅人命敷衍了事:
“那么大个活人, 在夜总会又嗑又嫖疯了一夜都还活蹦乱跳的,结果白白死在你们审讯室里, 你告诉我是突发急病?是不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们了?”
路从辜拄着法医实验室好心赞助的人体模型腿骨当单拐, 挫伤的腿不敢着地, 悬在半空晃悠, 气势上却一点不输:
“都说了是病死的病死的, 尸检报告都给你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要不把尸体拉出来, 你亲口问问他怎么死的?”
“你……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应泊把案卷摔在墙面上,震得其他人都是悚然一惊, “审讯室监控录像呢?怎么就坏得那么巧?”
“你什么意思?”路从辜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单腿蹦着快速行进。应泊原本下意识地伸手要扶他, 忽然想起现在是在吵架, 不仅缩回了手,还故意学着他的样子往后跳。
“怎么着?还想打我是吗?”应泊也单腿站定,“那您可得小心点,别把好腿也摔瘸了,明天就真得悠着电线来上班了。”
这下从案件探讨发展成人身攻击了。路从辜瞪大了眼睛, 两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他一手扶墙,另一手挥着拐杖就要往应泊身上抡:
“打你怎么了?打你怎么了!轮得着你教刑警队办案吗?”
应泊被打得抱头鼠窜,嘴上还不依不饶,却一直没还手:“行!你行!正好让大伙看看,某些人把活人审成死人,说都不让说了!我看刑警队是装不下这尊大佛,得请高人了!”
领导当众斗殴给大伙看,这好戏实在可遇不可求。保洁阿姨举着拖把愣在原地,民警们鱼贯而出,几乎都涌出来围观。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把瓜子挤过来到处分发。到最后,路从辜竟然扔掉了拐杖,健步如飞,引得众人纷纷感叹:
“应检真是妙手回春啊……”
应泊跑到一半想回头,却被路从辜扯住衣领往后拽,他一把抓住路从辜的领带,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停!”温鸿白连白大褂都没脱就冲了出来,强按怒火,“重新尸检就是了,多大人了,也不考虑考虑影响。”
“再验!”路从辜骑在应泊腿上,一手揉着膝盖骨,一手还死死掐着应泊的脖子,“验不出毛病你把我拐杖吃了!”
应泊开始后悔自己长了张刻薄的嘴,往上顶了顶:“松手……憋死我了!”
吵归吵,闹归闹,别拿下班开玩笑。上午“打成一片”,下班还是要背着所有人鬼鬼祟祟地一起回家。应泊把路从辜搀到车上,接过他手里的腿骨,皱着眉头看了看,说:
“还回去吧,回头去买个正经拐杖。”
“用不着,反正也快好了。”
“那哪行,癞蛤蟆落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啊。”应泊啧了一声,“而且打人是真疼,给我打出一身红印子。”
接着,路从辜放出消息,诈称自己已经知道谁是内鬼了。他轮流把几个法医叫到自己办公室,对每个人都语重心长地告知诸如“组织很信任你”云云的话,以利相诱挑拨离间。不出几天,就有人来到办公室报告说:
“验血本来是我的任务,但吴启明非要跟我抢,我怀疑……”
“我清楚了。”路从辜垂眼沉吟,“很好。你去吧,有新情况接着汇报。”
他们在深夜的法医实验室把人抓了个现行,当时这个名叫吴启明的法医正在调换血样。路从辜一手扶墙,一手叉腰,目光如刀锋抵在吴启明脖颈。应泊虚虚把着路从辜的腰,在旁边探头探脑,还不忘拱火:
“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吗?”
路从辜记得这个人,他的女儿前段时间刚查出罕见病,以国内的医疗手段很难根治,就算治好了,费用也不是这样一个家庭能够承担的。
一直到被按在审讯室里,吴启明都没说过一句辩解的话。路从辜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同样一言不发。同行的人都知道,路队如果暴跳如雷,说明问题还算不上大,可要是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就不好说了。
“速战速决吧。”应泊扶着路从辜坐好,“然后回家换药。”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吴启明垂头不言。
“我再问你一遍,也是最后一遍。”路从辜加重了语气,“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想想孩子吧。”应泊悠悠道,“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不计后果,对不对?”
“药……是我换的,我真是一时糊涂了。”吴启明嗫嚅着嘴唇,空了半刻,继续说道:
“他们叫他狗哥。”
“狗哥?”应泊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路从辜倏忽抬眼,紧紧盯着吴启明,微抬了抬下巴:
“接着说。”
“我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找上我的。毛俊臣被捕那晚,你们还没回到支队,我就已经收到了最后通牒,要赶在毛俊臣招供前杀了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必须要快。事成之后,我女儿的病他们来想办法。”
“狗哥特别提醒我毛俊臣有冠心病,那时我就想好了计划。可当时您看得太紧了,如果我就这么靠近,一定会引起怀疑。”他干咳了几声,“我本来都打算放弃了,谁能想到毛俊臣背后的能量太大,连局长那边都撬得动。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调低了审讯室内的温度,毛俊臣在夜总会疯了那么久,身体本来就在强弩之末,没过一会儿就有了反应,也就给我制造了机会。”
“我以为会有人来拖时间阻止尸检,但死掉的毛俊臣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其他人自保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他。以温队的水平,一定能看穿我的小伎俩,但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每个犯罪的人都一样。”
“你见过狗哥吗?”应泊问。
“见过。有一次,我下班后被他们带上了一辆车,拉到城东的库房。我看到狗哥脸上有一道疤,应该是动过手术的。”吴启明把疤的大小和位置都指了出来。
刀疤脸这个特征总算唤起了应泊的些许记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忽地想起来年前在朝阳监狱逃杀时,那个被喽啰簇拥的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取他和路从辜的性命,那个男人却莫名其妙地放走了他们。
他侧脸看向路从辜,对方却毫无反应,仿佛并未察觉:
“想过后果吗?”
“想过,但已经顾不上了。”吴启明自嘲地勾起嘴角,却是笑中带泪,眼泪砸了下来:
“我是个大夫啊,我上了八年学,走上社会却只能拿一份勉强糊口的工资,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人生就是这样,我想不通。我前半生说不上算个好人,但该做的事我做了,该尽的职责我都尽了,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凭什么万分之一的概率偏偏要砸到我们头上。我告诉自己,反正杀的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愧疚的。”他情绪越发激动,“可我也想过,如果让孩子在一个杀人犯父亲和死路一条之间做个选择,她又会怎么选呢……”
“这样的选择太残酷了。”应泊轻轻道。他很少会站在制高点评判嫌疑人或被告人,一是他精力有限,二是很多时候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境遇中,还能不能做到岿然不动,实在难说。
泾渭分明的黑与白之外,多的是一片灰。
“……她还小,还是由我来替她做这个主吧。”吴启明似乎已经释然了,“爸爸或许不是个好人,但爸爸很爱她。”
应泊和路从辜是最后离开支队大楼的,路从辜还是非要拄着他那拐杖。外面飘起了淅沥的小雨,应泊打个伞的工夫,路从辜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可大理石的台阶沾了水变得湿滑,拐杖尖在湿漉漉的台阶上打滑,路从辜没支稳,差点栽倒下去。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前拦腰拽住他。
“没、没事,松手。”路从辜后撤半步,仍旧顽固地踽踽而行。应泊扯过他的拐杖扔到一边,揽着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
“你到底还在气什么?”
隔着湿透的衣衫,彼此的体温却更灼烫。应泊揪着他的领口:“就因为我什么都不说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坦白一切,告诉你那十三年我是怎么被人践踏、羞辱,自尊剁碎了喂狗,还非要腆着脸回来找你。”
强装出的咄咄逼人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乞求:“……我宁肯你打我,骂我,只要你把情绪发泄出来,我都愿意接受。现在这样算什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情绪?”路从辜抬头看他,雨水顺着睫毛滑下来,像是一滴泪,“心疼?还是嫉妒?该以一个什么立场,什么身份?”
雨幕中,路从辜凄然一笑:
“应泊,你连恨都不肯给我个痛快。”
第65章 密钥
“恨我?”应泊不自觉地收紧了攥着路从辜领口的手指, 却在路从辜皱眉的一瞬间泄了劲。他转而抚上路从辜的脸颊,拂去扑在面上的雨痕:
“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从来没敢奢求你原谅我。”
“我做不到,应泊, 我做不到。”路从辜反握住他的手腕, “我想恨你, 可每一次……每一次我想的都是, 如果我能在你身边,你一路走来会不会好过一点。我狠不下心来怨你, 只能怨我自己。”
仿佛有什么哽在喉间,路从辜贪恋地蹭蹭他掌心, 重新调整了下呼吸才继续说:“其实我过得也不好, 一夜之间我又变成一个人了。你走之后, 我一直没有新的同桌, 课间经常望着窗外放空。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放学, 有时也会害怕还有毒贩堵在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路上,担心如果我又受伤了, 你知道之后会不会急得团团转。”
“我想告诉你我的英语一直在进步,想告诉你我考上了警校, 还通过了公安联考, 每一个成就我都想分享给你, 让你为我骄傲, 每一次受委屈也都想向你倾诉,可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只能自己全都吞下去。”
光芒在他眼中流转,又黯淡下去。路从辜垂着眼,声音轻得像是讲给自己听:“我扪心自问,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愿不愿意等你,答案是我愿意——哪怕无法预知你会不会归来。”
陈年旧伤在回溯中苏醒,应泊逐字逐句地咀嚼着,竟觉得从满腔苦涩中品出了一丝回甘。雨滴落入眼中,灼得他想流泪,又或许跟雨滴无关。
“所以,所以我才要骗你放下,我不值得。”他词不达意地说。
“不,我不仅仅是为了你。”路从辜缓缓摇头,“放下你,就是放下曾经那个还抱有希望的我自己。”
应泊怔住。路从辜怅然地抬眼:“这算是爱吗?我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只是执念。可你又一次出现,我发现我不仅忍不住靠近你,还会吃醋,会反复试探你,证明你还在乎我。”
吃醋……应泊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是不是……”
“开例会那天,我跟踪你到了陈嘉朗家,看着你扶他上楼。”路从辜终于坦白,像是拔掉了心中的一根刺。他看着应泊欲言又止的神情,将沾着雨水的指尖按在应泊唇上: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是你的权利。我只是……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笨拙地向后退了几步,手撑地面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望向远方已经寥落的城市霓虹:“不得不说,其实你和他很相配,你们有共同的理想,也有共同的话题。最重要的,不论他对其他人怎样,至少他很爱你,独一份的爱。连我都看得出来,如果要他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你,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早该想到的。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呢,我们都大变样了。”路从辜蹭掉挂在鼻尖上的雨水,“我没尝过那种得不到回应的苦,但我想也许他比我更煎熬,至少我还有回忆可以麻痹自己。他白白地付出了太多感情,不该被亏欠。”
“那你呢?”应泊擎着伞慢慢踱到他身前,半跪下来,伞面向他倾斜,“你就应该被亏欠吗?”
路从辜身子微微晃了晃,却只是低着头,良久都没有作声。应泊扯着衣袖帮他擦干净脸,把垂落眼尾的湿发归到耳后: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觉得。”
指尖从眼尾流连到下颚,应泊轻轻地问:“就这么放我走,真的甘心吗?”
“我……不在乎。”路从辜别开眼。
“可我在乎。”应泊定定地看着他,捏着他的双颊让他正视自己,“我在乎,所以想要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路灯被细雨折射出一道光帘,在地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像是两株从根系到枝叶都纠缠在一起的沉默的葛藤,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依偎中将彼此同化,分不清你我。
“算了,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不该奢望太多。”应泊叹了一声,向路从辜伸出手,“起来吧,地上凉,我们回家。”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人猜不透就中含义,听来却没来由地心慌。路从辜没有忽略直觉,忙拉住他的手:“等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没有未来’?”
应泊故作神秘地撇撇嘴角,狡黠一笑:“回家洗个热水澡,吃顿夜宵,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答应了你,你转头就会食言。”路从辜根本不上当,“你必须在这里说清楚,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你不答应我,我更不可能说,选择权在你,主动权在我。”应泊挑眉。
路从辜扶着应泊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又甩开了应泊的手。他一瘸一拐地捡起刚才被应泊扔飞的拐杖,耀武扬威地晃晃:“记住你的话,不然我就……”
“老天爷啊。”应泊扶额,“我非得挨顿打吗?”
车后备箱里有应泊的冬季防寒制服,他觉得款式太老土,很少拿出来穿。眼下顾不上太多,保暖要紧,他拽出来抖了抖,披在路从辜身上:“傻站着干嘛?上车啊。”
路从辜:“我要把拐杖扔进去。”
应泊闭上眼:“我和它,留一个。”
虽然实在舍不下这根当拐杖和武器都很顺手的“棍子”,路从辜为难地嘶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宝贝腿骨抱在怀里,还是屈服了:“明天早上还给温队,行了吧?”
车前挡风玻璃上的水雾汇成溪流蔓延,应泊打开空调暖风烘了一会儿,用抹布仔仔细细擦拭。路从辜把自己打理好,扯过半湿的毛巾,恶作剧似的在应泊头上一通乱揉。
“头儿,这是我的脑袋,不是面团。”应泊虽然抗议,但还是乖乖把头歪向他。
路从辜低低地笑了,放松了力气,用手帮忙分好刘海,视线却从应泊两眼间下滑,最后落在微张的唇上。应泊把着他的手腕,含笑道:
“盯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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