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你、你先出去……”

“你说的是真的?”卢安棠不为所动。

裴江别开眼不看她,也不言语。

路从辜向另一个民警努努下巴,扶着卢安棠的肩膀出了审讯室。他稍稍弯腰,匆匆忙忙地摸出一张卫生纸,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小棠,你听我说,我——”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卢安棠红着眼眶质问他。

“我……”路从辜张张嘴,到底只有一声叹息。他抬起头,把卢安棠拥进怀里,咬了咬牙坦白:

“是,从见到你第一天,我们就意识到卢警官……”

“那为什么不说啊?!”

“怎么说?死不见尸,就凭我一张嘴吗?”路从辜话说得强硬,语气却是柔软的,“我们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但也确实不清楚该怎么让你接受……毕竟,真相很残酷。”

见卢安棠不言语,他又收紧了臂弯:“原谅我好不好?振作起来,卢警官也不希望你难过。”

“可以。”卢安棠回抱住他,声音打颤,“不过,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答应你。”

“让我跟彗姐一起卧底。”卢安棠咬紧牙关,“她一个人太危险了。”

“不行……别再胡闹了!”路从辜不假思索地拒绝。卢安棠一把推开他:“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不就是下一个我爸爸吗?你们就真的一点都不怕?”

“还有,倩倩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答应过她要把她带出去,我不能说话不算话。”她蹲下来,抱着膝头,“我不想做一个手足无措的局外人,我想跟你们并肩作战,哪怕是为此牺牲我也不在乎。”

她流泪仰头看着路从辜:“路队,我求你了,你就当……就当是满足我爸的一个遗愿好不好?”

路从辜半跪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才苦笑道:“小棠,你还年轻,不明白生命的意义,牺牲总是说说容易。”

“就像你和我一样,我也有一个前辈,是刑侦支队的上一位队长,姓田。”他望向窗外,澄澈的阳光泽被大地,黑暗仿佛无处遁形,“两年前的一次行动,他亲自带队,我和肖恩都在。行动很顺利,但还有一个嫌疑人在负隅顽抗,而且手上有武器。就在我们聚起来讨论下一步战术时,一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就在我脚边,田队下意识地扑了过来……”

闻言,卢安棠止住了啜泣:“路队……”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而死的,甚至觉得现在的位子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路从辜凄然一笑,“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遗体,组织也没有为他举行追悼会,只在表彰大会上提了一句,一切从简。温队给我看过他的尸检照片,他的脸上被弹片划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口子,整张脸,还有他的胸膛都被炸烂了……”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讽刺:“后来呢?我们抓到的人,要么是证据不足不起诉,要么因为是从犯被轻轻放下,主犯势力盘根错节,铲不动,一问起来,检察院的人都只会用‘这是规定’来搪塞我们。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种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谁在乎呢?上级拿他的功勋当做吹嘘的资本,敌人对他的坚守不屑一顾,而他的战友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过……”

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坠在两人之间,越胀越大,压得人喘不过气。卢安棠挪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闷闷地问:

“可是路队,您说田队扑倒您的那一刻,想的是立功,还是救人?”

路从辜愣住了。

“那天,应老师跟我说,正义是条地平线,你追它就跑,可总要有人看着它赶路,不能丢了方向。”卢安棠把头枕在他肩上,接着说,“斗争不是为了胜利,那太功利了,斗争本身就是目的,正是对抗黑暗这件事定义了我们是谁,不是吗?”

路从辜沉吟半晌,突然笑出声:“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有人点醒我。”

“组织没有给田队办追悼会,那我们就自己办嘛。”卢安棠顿了顿,“跟我爸爸一起。”

“案子结束后,我们会想办法安葬卢警官的。至于我的老队长,虽然不可思议,但我很确定——”路从辜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个笑,“他还活着。”

第76章 第 76 章

“嘶——”

应泊捶着额头坐起来, 他又是一夜未眠。后脑伤口的钝痛与偏头痛重合,一呼一吸之间都牵着神经颤动,让他的大脑几乎连最基本的生理反射都无法处理了。

他把手探进柜子里,摸出止痛药, 却失手把床头的空矿泉水瓶打落了。眼下还早, 值班的护士大概在补觉, 他不好意思打扰, 可又没办法自己下楼去买水,身上也没有手机, 他只好直接把药片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

生怕一粒不够, 他又吞了一粒, 而后颤巍巍地躺回床上, 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紧闭着眼等待止痛药起效。

好疼啊。他死死抓着床单, 手臂上青筋暴起。

疼得厉害时,他也迷迷糊糊地想过打开窗户跳下去, 不论死后还有怎样的轮回报应,至少断气的那一刻是安宁的, 什么痛苦都没有。很多时候死需要勇气, 活着也需要, 每每这时, 人总是习惯堆砌许多关于未来虚幻的想象来诱惑自己撑下去,全然不顾那些把自己压垮至此的苦难。

“你本来差一点就死成了。”应泊想,“可你现在还躺在这里,还要想想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

他抬起手,视线停留在横贯手腕的浅色的线条上, 那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腕横纹,那是疤痕。他清晰地记得刀片划上去的感觉,最开始是凉,继而是火辣辣的刺痛,叫人本能地不敢再继续下去,可他咬咬牙,反倒狠狠一刀飞快地落下,暗红色的血很快流出来,浸透了周围的皮肤。

相当畅快。只可惜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生命随着血液流逝,最后脑袋一歪就不省人事。一觉醒来,伤口结痂了,仿佛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十三年过去,血痂剥落,疤痕也不再明显,用手表遮上谁都看不出来。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与疤痕同存的记忆始终未曾远去,也同样见不得人。

止痛药终于找到了病灶,开始起作用。应泊的神经放松下来,在晨曦中慢慢睡去,直到病房外来往人声渐盛,护士端着盘子进来。

“嘿,醒醒,换药了。”护士拍醒他。

应泊撑开眼皮,艰难地适应光线,涣散的瞳孔逐渐回缩,小声地叹了口气。护士扶着他坐起来,帮他拆头顶的纱布。

“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我需要给家人报个平安。”应泊撑着头问。

虽然他昨晚已经托张继川向夏怀瑾说明情况,但转述难保不会遗漏信息,最好还是亲自谈谈。电话很快接通,他试探地呼唤:

“师父?”

“哥!”是夏卓尔的声音,“你怎么样了?我和老夏马上过去!”

“不用来,小伤而已。”应泊一怔,虚弱地笑笑,“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别耽误。”

“哎呀,你就别嘴硬了。”电话那边传来抖钥匙的声音,应泊甚至能想象到夏卓尔此刻的表情。她“噔噔噔”地跑下楼,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现在去给你买。”

“想吃……油条和豆腐脑。”应泊鬼使神差地说。

“就想吃这个?还有没有别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快点说。”

“没了。”应泊含笑,笑里却有点苦涩,“你们能来已经很好了。”

挂断电话,他对着通话记录发了好一会儿愣,护士唤他才回过神来:“我再发个信息,不好意思。”

他打开短信界面,信手输入一个电话号码,是他的母亲应丽娜。光标移到消息框,应泊手指悬在键盘上,踌躇了几分钟,只打出了一句“我住院了”。

“算了。”他摇摇头,又把文字和号码都删掉,手机还给护士。

虽然平日里应泊总是表现出一副对路从辜事事顺从的样子,但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宽容的养宠人和倔强的比格犬,细水长流的爱困不住向往自由的心。

不过,就算应泊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跑出来,让路从辜下班后在医院里上蹿下跳地找了他半个小时,警官先生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看到一桌子好菜后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你都瘦了。”应泊是这么说的,“我想着提前出院,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也给你个惊喜。”

所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应泊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回到了岗位。他不在的这几天,侯万征一个人挑着大梁,在二部既当爹又当妈,整个人累得像个佝偻的小老头。

电梯门开,应泊刚好同蹲在垃圾桶旁边抽烟的侯万征打了个照面。侯万征皱了皱眉,掐灭烟头:“这就回来了?再养两天呗。”

“不养了,回来接着拉磨。”应泊摇摇晃晃地走回办公室。侯万征跟在他后面,随手带上门,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到底怎么出事的?我前几天怕刺激你,没好意思问。”

“就是……在那种地下车库,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再加上空旷,也什么都听不清。我当时又急,没怎么留心,等反应过来有人在跟踪我的时候,榔头已经砸过来了。”应泊倒了两杯水,压低声音说,“据说那个人从马维山翻案后就在盯着我了。”

“我还听说你被关进集装箱,送到船上去了,救援闹得还挺大。”

应泊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给他讲自己的遭遇:“挺好玩的。我碰上了个日本人,用英语跟他聊了好久,结果发现他会说中文……”

“打住。”侯万征不耐烦地打断他,又点起一根烟,拿应泊的陶瓷杯子当烟灰缸,“你少说这些,真折在上面就不好玩了。”

应泊死死地盯着他弹烟灰的手,周身杀气渐涨:“这是我跟我室友晚上去广场遛弯涂的杯子。”

“哎呀,你别小气。”侯万征只好抽回手,找了个空塑料瓶装烟灰,“我问你,你觉得这件事主谋是谁?”

他另一只手向天花板一指——楼上是陶海澄的办公室。

“说不好。”应泊耸耸肩,“我推测,应该不是他。他虽然忌惮我,但还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他把那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杯子捧在手里,思索一会儿,问:“蔚然这几天……”

“还是照常,该干嘛干嘛。你的案子都分给其他人了,她工作量也小了很多,基本不用加班。”侯万征一顿,“就是我总觉得她好像在躲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直觉有时候很准,何况是你的直觉。”应泊笑意不减,“我知道了,下午亲自会一会。”

果然如侯万征所说,徐蔚然像条滑溜溜的鲶鱼,根本抓不到。明明上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等到应泊再回来,又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应泊不方便直接堵她,只好等下一次再碰运气。两个人在这栋大楼里打着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各有各的算盘。

应泊原本打算晚上直接回家休息的,这下也只好打消念头,等到晚上人少时再做打算。他点了份外卖,在路从辜的耳提面命中看卷,答应对方一定会早点回家。

一个单薄的影子从门口掠过,应泊警觉地抬头:

“蔚然?”

影子全身一震,停住了脚步:“师、师父,还不回去吗?”

应泊把外卖盒子收拾好,丢进垃圾桶,出门走到她身边:“你呢?怎么还不回家?我听川儿说你们今晚有约了。”

他上下打量徐蔚然一眼:“不会打算穿制服去约会吧?我都不这么干。”

“当然不会……”徐蔚然垂下眼。应泊看出她紧张,宽慰地笑笑:“时间还早,愿意赏脸陪我去天台走走吗?”

所谓的天台,就是连接大楼左半边和右半边的一个小小的平台,其上摆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花盆,都是干警们养在这里的。暮色像一滴蓝墨水洇湿了宣纸,从天际线晕染开来。钢筋森林的脊梁被将融未融的暮霭笼罩,玻璃幕墙折射出不刺眼的珠光,远远地能看清前方教堂尖顶上的铜钟。

在暮春与初夏的夹缝里,城市就是个精巧的走马灯。

应泊拎了两杯咖啡上来,递给徐蔚然一杯热的:“听老侯说,你也去参加大比武了?”

“嗯,改主意了,想试一试。”她半伏在围栏上,衬衫袖口随性地挽上去,露出一截小臂,“可能……跟那些厉害的同事比不了,但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应泊啜了一口咖啡,“……今天的半糖好甜,我不喜欢。”

“在控糖吗?”徐蔚然终于露出了一星半点不明显的笑意。应泊皱着眉头又咽了一口,嫌弃地撇嘴:“那倒没有,只是单纯不喜欢这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两人都没再出言,默契地保持沉默。末了,徐蔚然轻轻开口:“师父,你觉得入额值得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想入额的事了?”应泊打趣问。一般检察官助理需要做三年以上的司法辅助工作才能获得参加入额考试的资格,而能否入额还要看院里有没有足够的空位。如果名额都占满了,老人又不肯退,年轻人就得慢慢熬,很多熬到四十多岁也依然是助理。

某种意义上,“员额”两个字算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徐蔚然赧然地把碎发归到耳后:“我、我就问问。这段时间总听员额们抱怨压力大,我想,要是日子实在不好过,当一辈子助理也挺好的。”

“我知道,现在聊这些还为时过早,可人总得有个生活规划。跟张继川说再多,他也不了解,思来想去,最信任的还是师父你。你有足够多的经验,也愿意分享给我,更不会笑我杞人忧天。”

“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妹妹,我一定会阻止你入额,甚至还会替你另谋个不费力的出路。”应泊直视着她的双眼,“但现实是,你是我的徒弟,我没有立场替你做任何决定,能做的只有帮你把河里的石头都提前摸一遍,再告诉你哪一块是好的,哪一块要避开。”

“要是问我的感受,我只能说,大部分的工作内容我都不喜欢,这是实话。每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工作都会提前有个设想,我也一样。我当初设想的是每天威风凛凛地指控犯罪,可真穿上了这身制服,我才发现,我只是个端菜的,把公安做好的菜端给法院就好,而且每天除了端菜还得吹拉弹唱,只能从各种各样的调研、竞赛活动里挤出时间来办案子,案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指标,我不愿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是检察院,又不是文工团。”

“可是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规矩就是这样的,哪怕没有写在刑事诉讼法里。上边要求你把形式上的花活做好,那你就得听话。在这行摸爬滚打久了就能发现,真正的敌人不是犯罪,而是那种……温水煮青蛙似的妥协。”

有些起风了,徐蔚然护着领口,沉默不语,应泊脱下外套帮她披上:“我只能说……先想想自己要什么吧。人各有命,有人想通过晋升满足权力欲,有人只想领死工资混日子,不能说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虽然我经常开玩笑说想去法警队,但法警就很好做吗?做咱们这行的,不论体制内体制外,热爱、责任心和成就感一样都不能少,纯粹的理想主义很难坚持下去,人没办法一直骗自己的。”

徐蔚然怔怔地站在原地,观察着应泊的神情:“如果我说……想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呢?”

应泊手上动作一停。他睫毛微微翕动,随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徐蔚然,语气玩味:“你真以为师父是什么好人吗?”

天际最后一抹酡红褪成鸽灰色,霓虹灯也在这个当口矜持地亮起来。应泊帮她整理好衣领,拍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