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泊。”陈嘉朗执拗地开口,“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认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第113章 蚀心

“陈嘉朗, 你是不是疯了?”

应泊两手支着床,撑起上半身,无可奈何地看陈嘉朗蹲在床下,用脚镣将他两只脚踝锁在床尾。

都怪这些日子实在折腾得筋疲力尽, 骤然到了一个可以放松警惕的环境, 应泊洗了个热水澡, 刮干净胡茬, 把全身都打理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陈嘉朗家的客房里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成这样了。

想来是预谋已久。陈嘉朗手指勾着一把钥匙, 耀武扬威地冲应泊晃了晃,微笑着说:

“放轻松, 我不会伤害你, 只是怕你乱跑。你知道, 现在有很多人在找你, 也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

“那你也不能……”应泊用力挣扎了几下, 金属的脚镣相当结实,“我在留置点都没戴脚镣。”

“留置点讲人权, 我可不讲。”陈嘉朗把钥匙装进口袋,“有需要的话, 我会放你下来的。”

他又指了指天花板的一角, 那里有个监控探头:“那里清晰到能看清你的睫毛。”

说完, 他向应泊歪了歪头, 微微躬身后离开了客房,只留应泊一个人恼火地捶打着床垫。

陈嘉朗还真是言出必行。他借着病重的名义居家办公,连会议都是线上开,而且一定要在应泊的房间开。他一面听着其他律师的汇报,两只眼睛还要紧紧盯着应泊, 观察表情和反应。

应泊很少接触金融证券一类的法律,听得半懂不懂,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收走了,干脆靠在床头发呆,发觉了陈嘉朗的目光也视而不见。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漂亮的娃娃。”陈嘉朗悠然自得地说。

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双重围攻下,应泊食不下咽,身形还在一圈一圈地消瘦。陈嘉朗特意请了住家阿姨帮忙准备一日三餐,饮食都是清淡好下咽的粥和清炖菜。

他会亲自端着餐食来到应泊的房间,一勺一勺喂给应泊,温柔耐心得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头部律师。

“那个女人又把你以前的事抖了出来,我看还是真假参半。”他有意无意地述说着,“全国检察人才库的公诉精英,现在却连自己都证明不了清白,多么荒谬。”

最开始应泊还会反驳几句,后来干脆不再答话,只是一味地将食物抿入口中,再机械地吞咽,也品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罢了。胃是情绪器官,他这些天时常感到肋下抽痛,不得不弯腰按住上腹,眼睛还停留在窗缝漏进来的夕阳。

“想出去走走吗?”陈嘉朗揣摩着他的心思,“好,总在家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于是,每天早晨和傍晚,陈嘉朗会解开脚镣,带他出去走走。两人并肩绕着楼下的花园漫步,陈嘉朗会先攥住应泊的小手指,而后得寸进尺地向上攀附,最后与应泊十指相扣。

“你看,你失踪这么久,世界也还没有停转。”陈嘉朗说,“别总把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太重了。”

应泊几乎不开口,只是迷惘地盯着院子里的一花一草看,眼底没了往日的光彩,只剩灰蒙蒙的黯淡,那是一种价值感崩塌的虚无。

渐渐的,应泊似乎开始适应了这种被当做鸟雀一般拘束的生活。他不再旁敲侧击地恳求陈嘉朗解开自己脚上的镣铐,也不再向往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出神,就连体重也稳定下来,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无趣的生活。

陈嘉朗有时会搜罗一些刑事诉讼的工具书给他看,应泊只是翻了几页,就兴致寥寥地丢在了一边。

入夜,陈嘉朗会抱着枕头钻进应泊的被子里,缩在应泊怀中,什么都不做,相拥着一觉睡到天亮。

“总觉得你身上还有留置点的霉味。”他把冰凉的脚塞到应泊小腿肚中间,“给我暖暖。”

应泊被冷得一激灵,但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将他的脚夹在最温暖的腿肉中间。陈嘉朗餍足地笑了:“在法大的时候,你也帮我暖过脚……”

“我还翻墙帮你买过药。”应泊同样低笑,“摔得一个星期没爬起来。”

“其实,刚得知你的过往时,除了心疼……我还有点开心。”陈嘉朗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过去直觉告诉我,我们是同类,可你太光明磊落,我也会怀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应泊默然不语,陈嘉朗便漫漫地接着说下去:“现在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骗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明白你的苦。”

“苦?”应泊自嘲地一笑,但不置可否。陈嘉朗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小声说:

“刚才帮你擦头发的时候,我发现你长白头发了。”

“年纪大了,都会长的。”应泊闭着眼睛摇摇头。陈嘉朗在他颤动的眼睑落下一吻,问:

“你会不会恨我?”

“恨……”应泊咀嚼着这个字眼,缓缓睁开眼睛。他想翻个身避开陈嘉朗的目光,可脚镣限制着行动,他只好又一次合上双眼。

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不需要思考,不思考就不痛苦,也就不知何为爱,何为恨。

“我只是想不明白,何以至此。”应泊叹了口气,“或许你说得对,从一开始,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再一次收紧臂弯,紧紧贴着陈嘉朗的身体,交换彼此的体温,喉咙里有隐约的哽咽声:

“……是我太贪心,想要的太多,能做的又太少。”

时间久了,陈嘉朗也会短暂地解开脚镣,让应泊自由活动,但区域仅限室内。应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但客厅里的电视没有机顶盒,能看的只有望海卫视,除了几个固定的新闻节目和晚间抗日电视剧,一整天都是漫长的假药广告。

陈嘉朗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早上出门去律所,晚上尽早回来。应泊被托付给住家阿姨,明面上是照顾,实际还是监视。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

这天吃完早餐,陈嘉朗在衣帽间对着穿衣镜整理着装,今天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应泊照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是望海卫视的早间新闻。

新闻画面是督导组广泛向社会群众征集线索的采访视频,录像中陆陆续续有群众进入和离开信/访办,样貌都被打了码,唯独一个身影除外。

那是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画面下一秒切了近景,路从辜撑着伞,警裤底端沾了泥浆,正把某个信/访的群众护上警车,眼底满是乌青。记者的话筒捅到路从辜嘴边,急急地说:

“现在我们来采访一下望海公安刑侦支队的路队长。路队长您好,请问能否谈一谈本次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阶段性成果呢?”

那人冷峻的目光扫过镜头,却没有急着发言,而是低头嘱咐群众几句,关上车门才开口:

“首先感谢群众提供的关键线索线索。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在公安、检察等机关的协同下,我们已经基本掌握该犯罪集团长期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有组织地实施违法犯罪活动,称霸一方、为非作恶,欺压、残害百姓。而且,犯罪集团背后的保护伞也在逐一铲除,不久就能给市民们一个交代。”

“同时,我也要告诉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他忽然直视镜头,仿佛能穿越距离看透人心,“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还有人在等你。”

镜头里,路从辜穿的是夏季执勤服,小臂上缠着绷带,还能看出渗出来的血迹,是又受伤了吗?

应泊捏着遥控器的手青筋暴起。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陈嘉朗的声音突然响起,继而是一阵向客厅走来的脚步声。应泊慌忙将电视音量调至最小,又匆匆换了个频道。但不论哪个分频道,统一都在播放一样的新闻。陈嘉朗已经来到沙发边。应泊干脆关了电视,一把拉住陈嘉朗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这副模样让陈嘉朗有些讶异,但也只当是应泊想开了,不再抵触自己。他揉揉应泊的头发,并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下重燃的火星,笑着说:

“我听说,督导组正式开始调查陶海澄了。像这种行动,如果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是不会公布出来的。”

“嗯,不过,无所谓。”应泊仍旧微微笑着,“早点回来,我等你。”

那一段新闻在应泊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连住家阿姨呼唤他的声音都没听见。

“应先生,吃饭了。”阿姨又敲了敲门。

“哦,哦,马上来。”应泊坐起来,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路从辜再也没在新闻里出现过,应泊满怀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却又一次次重新燃起。连睡梦中,迷蒙间听见的都是那句——

“还有人在等你。”

希望是否尚存,应泊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在阴冷潮湿的谷底待了这么久,他几乎以为自己快要不记得光明是什么样子。

可偏偏光明又一次泼洒到他身上了。

终于,他打定主意。

他要逃。

手机和证件都被陈嘉朗锁在柜子里,手机里还有重要文件。应泊用了几天时间,在住家阿姨眼皮子底下摸清楚在哪儿,但钥匙又成了难题。前些天被锁在床上时,陈嘉朗都是随身携带钥匙的,那柜子的钥匙会不会也在他身上?

于是,他特意挑了个陈嘉朗有酒局应酬的日子,估摸着陈嘉朗快回来了,用热水把脸泡得红通通的,缩在床上装成发烧的样子。

“怎么了?”陈嘉朗醉醺醺的,毫无防备地伏在他身上,手背贴在他额头:

“嘶,好烫。”

“冷……”应泊伸出手环住陈嘉朗的脖颈,反把对方压在身下,手沿着腰身的线条游走。陈嘉朗吃吃笑着迎合着他,丝毫没发觉应泊已经把手探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心跳得好快。”应泊满意地感受着掌下身躯的震颤,“这么敏感?”

“你学坏了……”陈嘉朗抬头想要讨一个吻,却被应泊避开。裤子口袋里没有钥匙,应泊又转而探索他的西装内袋,刻意空出一只手在陈嘉朗的脊骨来回摩挲,吸引注意力。

“别、别勾我了……”陈嘉朗泄了力气似的想躲,却被应泊又一次带回怀里。

“怎么?生气了?”应泊更加肆无忌惮,“你不就是想我这样?”

钥匙的轮廓在布料下硌着手掌,应泊假借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把钥匙藏进袖口,随后直起身来,俯视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嘉朗:

“……我就不报警说你非法拘禁了。”

“能让你主动勾引我一次……”陈嘉朗忽然笑起来,“也值了。”

“嘉朗,依恋不是爱,执念也不是。”应泊在房门前停了停,“小孩子才会用占有表达爱,却只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他带上随身物品,一刻也不敢停留。前脚刚打开房门,陈嘉朗疯魔般的笑声随后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应泊!我很期待下次相见。”

应泊咬了咬牙,重重摔上了门。

他出门后打了辆车,径直往张继川的公寓去,也来不及提前打招呼。他有张继川的房门钥匙,三两下打开门,冲进玄关,跟正在打电话的张继川对视上。

“路、路路路……”张继川愣愣地望着应泊,舌头打结,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应泊一个箭步冲上去,捂着张继川的嘴,去抢他的手机。

“唔,唔!”张继川还在拼命挣扎,“唔队!呜呜呜唔!”

第114章 第 114 章

终于来得及缓一口气, 应泊鞋都没换,把手机和证件一扔,直接席地而坐,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仰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张继川, 对方一直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眼神打量他, 他摆了摆手:

“去给我倒杯水, 热死了。”

张继川鬼鬼祟祟地进了厨房, 又鬼鬼祟祟地出来,溜着客厅的边沿走, 远远地把水杯递给他:

“吃、吃西瓜吗?冰镇的。”

应泊仰头一饮而尽,见张继川还是一副草木皆兵的惊恐, 无奈地问:“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是鬼吗?”

“不是吗?”张继川跨了一步, 俯身戳了下他的脸, 指尖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好像确实是人, 活的。”

这下,张继川可就有兴师问罪的理由和勇气了, 直接一脚踹了过来:“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王八蛋!知不知道大家都急死了?”

应泊被踹得一趔趄,也不抵挡, 一手着地支撑身体, 另一手揉捏着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