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正月二十八日,谈判破裂,双方撕毁口头协议,于吕宋岛外交火,黄金升回三万二千钱;
二月十日,双方再度恢复谈判,讨论交换战俘的具体章程,金价下降至二万九千钱,市场……
好吧,市场终于受够了。被反复玩弄了几回之后,就算资本家是池子里养的王八,那看也该看清楚了——市场已经成了东方皇权的活傀儡,有形的大手爱怎么揉搓怎么揉搓,黄金俨然是老朱家的形状了!
这样的市场,这样的涨跌,除了极少数能直通中枢的天上人,谁还能从屠宰场中脱身?这白花花的银子只有飞玄真君能赚,只有阁老能赚,只有司礼监太监能赚,只有外戚勋贵能赚;小小的南洋资本,区区的海外蛮夷,连内阁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的乡野土人,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肉!
市场的毒打比什么经典都更能教育人。几轮涨跌下来,南洋资本最疯狂、最贪婪、赌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净,幸存的资本心有余悸,惴惴然回忆往事,才发现大安朝廷居然并没有欺骗他们——早在南洋开战,市场剧烈起伏之时,外事处及广东布政使衙门就发布公告,劝告豪商们“谨慎投资”、“小心为上”,不要被虚妄的金融迷惑,还是要着眼于实际的产业;彼时黄金暴涨,市场兴旺,冲高踩低的商人各个大发横财,当然不会在意这样小里小气的警示;但现在劫后余生,创巨痛深,才知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外事处居然早就剧透了整个结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然,改弦更张,为时未晚。黄金市场是不能触碰了,所谓“着眼实业”,却也很显豁明白。如今大战方殷,各处的需求随之暴涨,只要挤出资金投资铁厂、煤矿、造船厂,那真是投多少赚多少,绝没有亏损的忧虑。这样的利润当然比不过猪突猛进的金融投机,但被有形大手来回碾过几回之后,大家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实业利润才是最稳妥、最可靠、最没有风险的。日进斗金的买卖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赚本分钱吧。
这种转变出现得相当迅速。金价第一□□涨时大家都还在谈论黄金,等被碾过两回之后,大量的资本就迅速转向,涌入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开设的特区,开始就地办厂延请工人,批量制造铁器与船只。等到中西双方正式谈判的中途,第一批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可以为火器作坊供应钢铁和煤炭了——这也是朝廷反复横跳,敢与西班牙人反复纠缠的底气所在;如果从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国家一手承办,那其实国库也是吃不太住的;但如果能够仰仗成熟的产业链,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市场,有德啊!
有这样的本钱,双方当然可以无止尽的纠缠下去。和平谈判断断续续,边谈边打,反复撕扯了大半年有余。直到当年九月,在一场剧烈的台风袭击过吕宋之后,西班牙人终于无力支撑,不得不在关键条款上让步,谈判有了实际的进展。
当然,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拟定这份至关重要的和约,仍然需要漫长琐屑的水磨工夫。但无论如何,在西班牙人低头之后,战场胜负的大局已经底定。十月,闫东楼秘密返京,向中枢报告此泼天喜讯;但在仔细听完之后,内阁当值的世子却并无欣悦狂喜之色,而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金价还在波动吗?”
“渐趋平稳了。”
“渐趋平稳,那投机的结果也就基本见分晓了。”世子轻声道:“东楼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宫里赚了多少?”
没错,有形的大手在南洋翻云覆雨,兴风作浪,背后则有不可言说的资金伺机牟利,操控金价赚取匪夷所思的利润。而这样精密复杂、惊险刺激的金融操作,则基本由内行闫小阁老秘密与宫廷一对一对接,心甘情愿的充当皇权的白手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飞玄真君隐匿宫掖,又怎么会冲杀在前,显露修行有成的真身?
当然,这样的隐匿也就骗一骗下面,在中枢肯定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闫东楼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来,先比了个“一”,再比了个“六”。
世子抽了口气。
“一千六百万两。”他低低道:“难怪皇帝……”
难怪皇帝对战事表现得如此的热衷、殷切、迫不及待,对外务处表现出了如此的宽厚、大度、乃至于仁慈——别的不说,就是先前世子拿到圣旨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的操作,要是细细查访起来,都可以算个“窥伺圣意”、“举止不敬”的罪名;但如今一年半过去,皇帝居然浑若无事,全无追究,甚至还屡屡赏赐珍物,荣宠不衰;其态度之暧昧诡异,就颇可玩味了。
闫东楼道:“是,赚得不少。”
当然,小阁老自己肯定也赚了许多。但与一千六百万相比,终究也只是沧海一粟,浑然不足挂齿。
大概是深觉自己收获不小,此行于公于私,都有交代;小阁老忍耐片刻,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其实,赚得多与少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钱来得可真是轻松啊。”
这话就真是一针见血了。往年里皇帝要刮个几百万两,那都要骚扰内外惊动上下,将两京一十三省搅动得鸡犬不宁。如今安坐宫内,不劳不费,只要派个白手套南下一趟,千万两的白银轻轻松松就能到手,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样便宜划算的买卖?
当奸臣当佞臣当白手套也是很辛苦的,要不是事非得已,谁愿意刺刀见血与清流与言官搏杀?如今南下一趟,小阁老也算是憧然生悟,脱胎换骨了——过去刮地皮收贿赂吃回扣的贪污法实在是太低级太粗暴了,原来操纵金融操纵市场操纵信息,才是最高妙精深的玩法!
噫!我悟了!
作为开悟的先驱,他很愿意和盟友分享经验。小阁老笑道:
“说句惭愧的话,我也在金银堆里混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的赚钱法,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今日得胜回报,圣上一定高兴,一定会重赏上下;将来再有大战,也可以如法炮制……”
虽然喜悦不已,但小阁老还是很有分寸的。他之所以能在金融市场纵横捭阖无往不利,全仗着外务处在身后操持海战,运筹大局。现在正是胜利回朝后瓜分果实的时候,他主动提起什么“再有大战”,无疑也是暗示了将来合作的诚意。大家彼此不忘本,才有源源不断的蛋糕可以分嘛。
但出乎预料,世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悦。他只是摇一摇头:
“……‘如法炮制’?——当然,快钱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肯定是要忍耐不住,反复尝试的。不过……”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无头无尾;而至于“不过”什么,穆氏终究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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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响·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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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吕宋之战最显著的影响,或许还不是国际战略局势的改变,而是中国朝廷对于金融市场态度的变化——一如某不知名消息人士的预言,在品尝过投机的甘美与便捷后,你就很难拒绝快钱诱惑,尤其是市场仿佛尽在掌握的时候。
虽然在多年变法中,大安朝廷曾反复的强调“脱虚向实”,“杜绝投机”,“支持工业”,但每当战事一起,权力顶端的人物却又总是忍耐不住,要借用市场必然的波动为自己牟利;投机屡禁不止,潘多拉的魔盒永远也关不上。
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背反持续已久,甚至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惯例——没有门路的民间资本倒是实在听命,老老实实的兴建铁厂煤矿;手握重权的资金却永远追逐暴利,沉迷于投机不可自拔。上下各行其是,却居然还能互不干涉,独自运转,也算经济史上的一大奇事。
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投机仍然是克制的。甲寅变法后的数任内阁都有在战时操纵市场的黑历史,但无论闫分宜许少湖高肃卿还是张太岳,在操纵时都依旧有其底线。他们炒作的是黄金,是玉石,是花卉,是与百分之九十就的人基本没有关系的奢侈品,所以市场动荡不休,泡沫时起时灭,大部分的产业却仍然平稳运转,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这种人为的克制终究是有其极限的,一旦突破了界限,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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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惊变(上)
早在闫东楼返京之前, 胜利的消息就已借由秘密的通道迅速送入宫中,直抵飞玄真君御前。
当然,战场局面瞬息万变, 不是没有临阵翻盘的可能;在真正签订和约、移交武器之前,中枢还绝不敢半场庆祝,自讨没趣。所以消息固然已经上报, 真君却依旧相当理智的保持了静默, 甚至没有将情报泄漏给亲近的心腹。不过虽而如此,贴身侍奉的宫人们仍然能轻易察觉出形势的变化——毕竟真君再怎么忍耐克制, 那种阴阳怪气的脾气是绝对掩饰不了的。
在这一点上, 思善公主就有极深的体会。大概是觉得区区帝女孤苦伶丁绝无威胁,皇帝根本懒得在亲生女儿面前伪装情绪, 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他刻薄寡恩阴损恶毒的天性——两年前邵家在广东吃了西班牙人的大亏,皇帝收到奏折后立刻暴怒,当场将桌椅全部掀翻, 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迎面掼来,差点将侍奉在侧的公主砸得头破血流,严重烫伤;而愤恨失态中怒骂内阁怒骂六部怒骂外事处各位堂官的言辞, 才真是尖酸刻薄, 匪夷所思,吓得公主掩耳不迭,真欲就地昏厥。
——从这个火气的质量来看, 可能皇帝还真的亏了很多呢。
不过还好, 这样的暴怒没有持续太久。在内阁拟定了对西班牙宣战的章程之后,真君的火气又暂时平息了下来。虽然时常还是要半阴不阳的讥讽, 但总算没有当日近乎癫狂的失态。要不是手上的烫伤依然微有印记,单看圣上出场时衣袂飘飘的仙风道骨, 谁能料想到昔日的恐怖?
等到战事稳步推进,南洋的金市场随之涨落,独居西苑的真君又多了别的兴趣。当时宫中与广东建设有秘密的渠道,每隔十日都有快马送来一本账簿。这本账簿直入御前,绝无延搁,更不许内外一切太监宫人擅自翻动。而收到账簿的当日,向来优游自在的真君必定会腾出大半个时辰,屏退众人紧闭门窗,只留思善公主随行磨墨掌灯,自己则摸出一把算盘,一列一列的仔细核对数据。偌大殿阁中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真君费心费力逐个查点,居然是乐此不疲,毫无厌倦,只能说天生财务圣体,做皇帝真是屈才。
显然,这就是圣上最幽深隐秘的隐私,不可告人的底牌;这样的秘密必要永沉心底,连最贴身的太监、连必定继承皇位的储君都绝不能与闻。要不是思善公主发誓出家后此生已经再无可能出宫,皇帝甚至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听到算盘珠子的响动。
钱财权位这样的东西,就是亲生骨肉、同姓血脉,也是断不能稍有假借的!
因为这种防贼一样的戒备,公主始终不知道账簿上的内容,但却能明显察觉到皇帝心情的变化。邵家海船出事之后,圣上郁郁不乐,急于发泄,虽然没有公开斥责中枢执政,却常常搞出一些阴损的小动作;比如写小纸条编谜语,警告重臣“好自为之”、“细思细量”;让翰林院查阅国史,将历代内阁中辜恩溺职的罪臣编撰成册,“以供参考”;至于如何参考,则不得而知——各种暗示,各种阴阳,极大加剧了内阁及中枢的精神内耗。
——可以说,这两年多以来,内阁及外事处基本是在两线作战,一面是在物理上与西班牙人激情互殴,另一面则是在精神上单方面的忍受皇帝无休止的霸凌。而这两者之间到底谁更损耗精力,其实是相当难说的。
但还好,随着账簿越来越厚,算盘珠子越来越响,圣上的怒气与郁闷也肉眼可见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编谜语,也不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逐渐恢复了优雅闲淡的做派;甚至兴之所至,还会给当值的牛马赏两碗补药。
当然,补药的药效其实相当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给牛马上强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入宫廷,这份喜悦就更加真挚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态,却一日间派出三个使者,数次赏赐中枢重臣,接连夸奖内阁“勇于任事”、“精明练达”、“国之干城”;往日阴郁恐怖的压力,仿佛就在顷刻间春风化雨,于和煦暖阳中散为无形了。
这样的喜悦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报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个大早,吩咐公主将多日积压的奏折全部取来,兴之所至,一笔抹去,基本都是宽大为怀,体贴周到,展示了皇权罕见的宽厚与仁慈。直到翻阅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迹,飞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敛,神色略有不快。
“这是哪里来的奏折?”他明知故问。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练出来了。她扫一眼封面,老老实实回话:
“应该是浙江的。”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
思善公主垂头束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侍奉皇帝这么久,就算再“不问政事”,练也该练出来了。虽然她不能细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亲爹的逆鳞又被触动,火气已经腾腾而上了。
这几年以来,皇帝静极思动,以外戚、以闫党、以锦衣卫为白手套,紧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捞到了无穷无尽的利润;牵系之大无可计算,甚至连当今的中西海战,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挥霍与奢靡擦屁股。
这样肆无忌惮的贸易与投机,当然不可能瞒得过满朝上下的耳目;货物商船往来如织,人人都对宫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关己不操心,大多数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权,都不敢在真君春风得意、气势正盛的时候出言进谏。所谓满朝噤声,上下静默,言官驯服而舆论不振,真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放荡,不受法理纲纪丝毫约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务处协办、浙江参政、绍兴知府海刚峰的一封奏折。
因为官阶低微,海知府还不知道禁中的迷乱;但他兼管浙江特区及东南海关,还是从贸易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了宫廷的隐秘。而海刚峰又显然不是那种苟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货色,在一一查得实据之后,他一封书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隐匿的底裤——奏疏明白晓畅,连一点误解含混的空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三条核心诉求:
一、浙江海关常有宫中太监和京中外戚强买强卖,到底是谁包庇纵容?臣已经抓捕扣押,请朝廷依律严审。
二、臣察知确切,发现江南制造局为宫中采买的都是奢靡无用的南洋珍物,动辄一掷千金;如今战事方殷,朝廷居然还在挥霍重金购入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叫将士工匠寒心?臣已经将珍物全部扣留了下来,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将来变卖。这都是为了顾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议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闲事。
三、臣听说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机南洋的黄金,真正是骇人听闻。圣天子无所不有,何必追逐这样虚无缥缈、近似赌博的利润?皇帝自己都下场投机,又怎么劝说民间兴办产业,富国强兵呢?这实在不是天子应该有的举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则将来青史工笔,难免要玷损清白。
——不准奢靡!不准强买!不准投机!海刚峰管头管脚,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当皇帝的活爹算了!
可以想见,皇帝收到这样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愤怒郁闷,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战占优后心情极佳,外加上天书忠诚值堂堂力保,真君忍来忍去,到底没有立刻发作;但还是抓起奏折扔进了痰盂,直接了当表达不满:
“全部烧掉!一个字也不要回!”
乾纲独断的君主,口衔天宪的独夫,是容得了你这么批龙鳞的吗?就算有天书做保,真君的愤怒仍然不可消弭。烧掉奏折羞辱大臣还不够,他暗戳戳还命人做了某些手脚——中西海战多半以浙江、江苏、广东为后勤据点,前方获胜后方也要记功;但广东江苏的长吏各有升迁,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却纹丝不动,再明显不过的坐了冷板凳。
冷遇、漠视、羞辱、讥讽,皇权折磨臣下的手段无穷无尽,没有人可以抵挡。骨鲠之臣?闫分宜、许少湖,内阁阁老哪一个不曾是响当当硬邦邦敢进谏敢上书的骨鲠之臣?但真君铁拳一下,那还不是要搓圆搓圆,要搓扁搓扁。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谅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小官,也顶不住这官场熔炉的搓磨!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进谏君上、弹劾外戚的奏疏。
没完了是吧?!
真君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礼监的太监去警告海刚峰收敛锋芒,结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来,以逾制扰民的罪名罚了五百两入官库,吓得大太监屁滚尿流跑了;他给御史发了条子,暗示浙江官场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辫子堵住此人的嘴,结果条子递下去一点风声都没有,反倒是浙江巡抚主动上书,赞美海知府功绩卓著品行端方,建议朝廷赶快将他调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江南。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动用了穆国公世子这颗危险的爆弹。他派人去给穆氏递了一张谜语小纸条,暗示穆国公管一管自己举荐的官员。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也管不动,反正他现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
混账!真君不发一次虎威,尔等还以为是皇权可欺!
皇帝扫一眼高高垒起的奏疏,语气变冷了:
“朕记得,外务处举荐的那个潘印川上了好几道折子,都是谈论黄河的事情。”
“是。”公主老老实实地尽秘书的本分:“内阁已经看过了他做的方案,打算委派他巡视河工,试一试这个治本的方案。”
“怎么,大臣们又要在治水上推陈出新,折腾些新花样了?”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黄河年年修,年年有河患。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治本不治本看来也是妄言。最要紧的,还是不能叫河水泛滥,溃决成灾;若是水没山顶,怀山襄陵,那便是上下失序,朝野不宁,必成大祸。”
他停了一停,提笔在御笺上批了一个“穆”字:
“这样的话,内阁都该知道。”
又是这样似虚似实、半阴不阳的谜语人做派!但也许是血脉相通,天生异禀,思善公主在老登身边磨砺已久,居然也练出了捕风捉影的功夫;如今稍一迟疑,竟也领悟了这诡异的暗示——毫无疑问,这是真君借题发挥,又在表达他阴冷的不满了。君父为山,臣子就是江河;江河怀山襄陵,那就是臣子肆无忌惮,逾越了君臣应有的秩序,“必成大祸”。
将这样的话转告给内阁,无疑是对穆国公世子最直接的敲打,几乎是剥下了国公府的脸皮。显然,皇帝已经被刺激得很不耐烦,不愿意忍受忠臣的进谏了;海刚峰远在浙江,一时还不好动手,但穆祺这个举荐人居然管不好人,那当头就该挨上一棒。
理由?没有理由。随意牵扯,放肆发泄,这就是皇帝的特权。
……甚而言之,真君特意在敲打中提及潘印川的奏折,未必不是另一种恨屋及乌。穆祺举荐的海刚峰触怒了龙颜,那同样被穆氏提拔的潘印川也要受些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海刚峰要是不想再牵扯其余,那就得老实学会闭嘴!
说实话,在领悟了这层匪夷所思的逻辑后,思善公主都不觉愣了一愣。公主到底是在宫中幽闭太久,不太明白皇权运行的逻辑;在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操作之后,真是难免惊悚:
——不是吧,真要这么玩?
她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仿佛还奢望着皇帝能猛然醒悟,收回成命。但她还是太天真了。皇帝漠然看了她一眼,公主不得不俯首听命,接过御笺,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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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门外,偌大的宫殿中再无外人。真君从鼻孔中长长喷出一口浊气,舒舒服服的盘坐在了软榻上;在发泄怒火之后,每日办公的份额已经完成,可以享受应有的消遣了——他又摸出了天书。
大概是和约尚未正式签订,天书中泄漏出的历史回音并不算多,基本只是零零散散的片段,并不能满足真君迫切的剧透欲·望,对青史留名隐秘的渴求。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关于所谓“中西海战”,天书别的消息没有,反而是被标记为【不宜公开】的内容格外的丰富,丰富到都足够影响观感了——皇帝翻上几页就能看到被涂抹的段落,这谁能受得了?
不过,真君与天书盘桓多年,到底也练出了不少经验。比如他就发现,如果用盐水浸泡天书后反复摔打,书页的字体就会拼命闪烁,弹出一些什么【接触不良】、【短路】之类的奇怪提示,如果这个时候再用烛火仔细烤一烤……
只听哧啦一声,真君手中的蜡烛灯芯晃了一晃,一滴烛油蓦然滚落,居然将天书的边缘烫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斑。
皇帝抽了口气,赶紧移开蜡烛,抽出绢布仔细擦拭。不过,这一滴烛油的灼烧却似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听天书吱吱作响,黑斑处居然袅袅升起了几缕青烟,气味刺鼻难闻。片刻之后,书面开始簇簇颤抖,弹出大量不可理喻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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