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怎么改的?”
“他把原有的章节更易了几个。那孙悟空被唐僧驱逐后回了花果山逍遥快活,又做起了齐天大圣美猴王。还是唐僧师徒又遇大难, 才不能不派猪悟能恭恭敬敬请了猴王回来……”
闻听此言,几位身着蟒袍的太监同时舒了一口长气,神色当即缓和了下来。为首的黄公公甚至难得的夸赞属下:
“果然是你们举荐的好孩子, 很会办事!明里不便奖他们什么, 暗里赏他们点什么吧。”
富商喜形于色,叩头谢恩, 小心退了出去。屋中的几位太监面带喜色, 却又同时望向坐在正中的黄公公,静候大太监发话。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磕丹药磕出了问题, 如今主上的脾气是一日怪过一日,种种举动匪夷所思,连心腹太监也常有不知所措的茫然。今日东厂大珰齐聚此处, 却并非商议近日通倭受贿的大案,而仅仅是奉飞玄真君的严命,来督促一份书稿而已。
东厂厂公, 锦衣提督, 国朝最为精锐严整的特务倾巢而出,居然只是为了催促更新。大概自太宗朝创立厂卫制度以来,天下还从没有过这样疯癫的怪事。但数月以来, 太监们被主上的癫狂错乱折磨得实在是有点精疲力尽, 而今已经实在没有心情诧异这样的小事了。
东厂的手腕天下闻名,号称能从死人嘴中问出消息, 更不用提一个小小的书生。真要动起真格来,都不必下手段用什么酷刑, 麻袋一套往小黑屋一扔,别说区区的三打白骨精;就是叫姓吴的将孙行者三打白骨精与昭烈帝三顾茅庐来个跨书联动梦幻合体,大抵他也不能不依从。
可飞玄真君早就下了严令,绝不许他们干扰吴承恩的创作,所以一切狠辣手段,都只能束之高阁。东厂督公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只能从手下探子中挑了个娴熟话本的书商,打着什么“狂热书粉”的名义,上前与射日居士大套近乎,终于骗得吴承恩放下防备,答应了这至关紧要的条款。
如今事情已经办完,却还需要上级点个头表态才好。这样的安排合不合飞玄真君的圣意,大概也只有从小的亲随黄尚纲能说上一二了。
黄公公倒也不为难他们,径直点头了:“我看各位办得很好,主上也一定嘉许的。只是从大纲上看,这《西游记》之后的篇幅怕还不小。要是再有如三打白骨精,唐僧驱逐孙悟空的事体,又为之奈何?今日的法子,毕竟不能久用!”
探子假扮的书商能说得吴承恩心动,靠的不是什么巧舌如簧,单纯就是那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罢了。以如今的行情,一百两银票足够吴家在京城自在度日,舒舒服服过上一年有余。一年多的生活费砸到头上,那确实得气短一二——给的是在太多了嘛。
但射日居士又不是傻的。狂热书粉为了追书下一次大手笔也就罢了,哪里能三番五次的用银子硬砸?更不用说吴承恩与李句容李阁老交好,要是言谈间稍微漏出一点什么,东厂的秘密行动搞不好就得被文官们看穿底裤。
堂堂东厂厂公、臭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的宦官巨佬,居然组团去蹲一个无名书生的小说更新!这种事情若传扬了出去,那东厂十八代厂公的脸也不够他们丢的。郑和汪直要是泉下有知,非得下重手将黄公公打入另册,和小孩哥混一桌不可。
旁边的千户深明此理,躬身回报:
“厂公指点的是。这吴承恩性子散淡,断难约束;要是再四处闲逛,岂不耽误了更新?我们的人也难以插手。以属下的见解,还是给他寻点清闲的营生,也好管束一二。”
快活自在的人最难管理了,还得给他找份班上一上,变成了社畜才好拿捏。
黄公公甚为赞许:
“你说的正合我的心思。但这营生还要仔细斟酌,落脚的所在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更不得叫人看出了端倪。”
催更的事情是圣上交托给他们的机密,绝不许外人知晓。要是直接在皇家或东厂的产业中给吴承恩找份活干,搞不好李句容立刻就能闻出味道。但要是在不知底细的外人铺子里安插位置,又怕锦衣卫往来频繁,引动主人家不该有的注意。这样的职位,还真要费一番思量。
——所以,京中有没有哪家贵戚是家大业大,与皇室亲近密切,方便随时安插人手;同时又是个稀里糊涂、不可理喻,完全留意不到锦衣卫小动作的癫公呢?
果然,解决问题的第一要义是要理清问题,如今问题一旦理清,黄公公的思路立刻就通畅了:
“我听说穆国公府常年都在招募文人,专门组织人手在抄录太宗皇帝的大典。”他慢慢道:“我想,拿着东厂的名帖托一托国公府,安排个人进去,总不成问题吧?”
一语既出,屋中居然都寂静了一刹那。众人大出意料之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如此呆愣片刻,大家才渐渐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个建议虽然看似荒谬,但似乎还真有几分可行性。只是……
坐在身侧的太监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开口了:
“厂公,那穆国公世子的行事,是不是……”
——是不是也太癫了一点啊?平日里也就罢了,要是把吴承恩牵扯进去,东厂上下岂不都该嚎啕了么?
面对这样的诘问,黄公公只是微微一笑,大有信心。以他与穆国公世子相处的短短十数日来看,世子的行事虽然的确有一点违背常理(好吧,有的时候不只是“一点”的问题);但一片拳拳忠爱,跪舔圣上的至诚之心,还是不容置疑的。
——不是一心跪舔圣上,能想得出来青词考试这种绝招么?
所以,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保证:
“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穆国公世子的某些本事,怕是比你们还要大一些……”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由心中一动:东厂上下数百太监,又有谁想出过这样的绝招?皇帝最贴心的家奴,皇宫家生家养的奴婢,居然连马屁都拍不过外人,说来真是可笑之至!各位公公食君之禄,心中宁无愧乎?
一念及此,他也不觉喟然叹息:
“……可惜了,世子怎么就在勋贵圈子里混了呢?我们东厂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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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猛的打了个寒战,觉得背后骤然升起了一股恶寒。
他狐疑的左右环视,却没有看到一丁点异样,只能小心的缩了缩脖子,避开门口冷飕飕的穿堂风。
坐在对面的归震川与海刚峰则毫无觉察,依然在仔细的琢磨世子抄来的几份谕令内阁的圣旨,基本都是在谈论科举的要务,令内阁“从速办理”的。
数日之前风云突变,翰林院学士或罢或废一败涂地;礼部诸位大佬也被东厂当庭训斥声势大颓,文学翰墨之臣一扫而光,朝局随之大变。其余的事务倒无甚所谓,但对科考的士子来说,最为紧要的科举风向,却很可能就要随之变化了!
以飞玄真君的多疑狠辣,怎么会将国家的抡才大典交给被他从上到下狠狠蹂躏过数次的文官?这一次科举取士,飞玄真君决计会不辞辛苦,遥控部署,一一过目;甚至搞不还会亲自命题,让诸位士人真正品鉴品鉴我朝朱家皇帝的文化水平。
然后呢?然后就完犊子了呀!
老登生平行事,从来不通人理。即使是下给内阁的圣旨,也向来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充分体现了飞玄真君在精研道德经后玄之又玄的精神状态。与其说是指示,倒不如说是谜语,主打的就是个狗屁不通。不要说京中区区几位研读科举八股文的人肉大模型,就是算力强劲技术先进的人工智能,估计详细分析后也只会当做垃圾语料删除了事,同时还得严正警告用户不得发癫,白白浪费计算资源。
所以,普天之下,能看懂这几份旨意并领会其中深意的,大概也就只有内阁的几位阁老了。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残酷而迅速的自然淘汰中,大安的千百臣子终于完成精神上的演进,进化出了能与飞玄真君的思路彼此共鸣的特异物种。
一项生物对另一项生物施予压力,进而影响后者的演化过程,从生物学的角度讲,这应该是叫协同进化。
可惜,归震川归先生还没有进化到这个高度。他读完圣旨后一头雾水,反复揣摩也不知所以;只能另辟蹊径,特意向穆国公世子请教当今圣上御制的诗赋,试图中真君的作品中窥探到他的内心世界。但事实证明,在文坛顶流混了太久的人物,实在是对皇帝的普遍文学水平太没有常识了。
被问询之后,穆祺默了一默,倒是迅速回忆起了一篇真君的大作。
——当然,他必须要申明一下自己的清白:即使他本人的审美水平再如何稀烂,也不至于看上老登的作品。之所以对所谓的“御制诗文”如此熟悉,纯粹是因为老登兴之所至,往往会令在宴席间勋贵子弟背诵朗读,以壮声势。而穆国公府为勋贵之首,当然逃不开这一番荼毒。
可能这就是对他当年在语文课上走神讲小话的惩罚吧。《赤壁赋》、《滕王阁序》、《阿房宫赋》你都不愿意背,那就背一背飞玄真君的创作好啰!
回想起当日所受的凌辱,穆祺痛苦的转了转眼珠,还是不情愿的背了出来:
“当年宫中中秋家宴,圣上对月思母,曾经写过一篇歌赋。”世子面无表情的复述往昔的折磨:“大概内容是:‘临夕上苍怆然悲,把饼咽下心痛苦。心何痛苦兮,无奈何。无奈何兮,今日不见母……’”
归震川:…………
海刚峰:…………
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屋里仅有的两个文化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归震川归先生,大概真是大受震撼,已经后悔谈及这个话题了。
——为难归先生了,辛苦归先生了!归先生也是正士人统出身,忠君爱国本义不容辞;但在这样的歌赋面前,归先生也实在是舔不下去了!
如此默然片刻,大概是意识到这样的气氛实在有些侮辱君上,还是海刚峰勉强开口:
“圣上的著作,果——果然是刚健质朴,不事雕琢,颇见家风……”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穆祺便猛然扭头看他,神色惊愕之至:
你海刚峰浓眉大眼,居然也学会我们勋贵拍马屁这一套了?!
刚峰先生有些抵挡不住,只好叹了口气:
“这不是我的见解,是前日参加一个诗会,会上那位姓张名太岳的士子的见解。”
穆祺喔了一声,立时恍然大悟;同时情不自禁,生出极大的敬佩之情——果然ssr就是ssr,顶级人物名不虚传,你看看人家这一番话圆融巧妙高深莫测,既不违背本心也不触犯老登,简直堪称情商界的顶级绝活,可以与西晋之“圣质如初”,鼎足而立了!
高情商:“刚健质朴”,“不事雕琢”;低情商:“口水荡漾”,“波光粼粼”,基本狗屁不通
至于什么“颇见家风”……高祖皇帝的白话圣旨中,可是公然骂过“驴日”、“下贱”的呀!
这样高深精妙的大阴阳术,这样不着痕迹的春秋笔法,无怪乎别人将来能混到摄宗的地位。穆祺五体投地,敬服之至。
……不过,听刚峰先生的口吻,似乎还在诗会上与张太岳混得颇为熟稔的样子?——啧啧,华夏神剑对擎天一柱,这样的梦幻联动,当真是令乐子人狂喜不禁。
归震川一无所知,纯粹在旁边吃瓜,听到朋友的解释,倒也颇为好奇:“诗会上也要议论圣上的文章么?不知圣上写不写诗呢?”
“陛下甚少写诗,不过也有名篇。”穆祺满脑子都是ssr之间的激烈碰撞,顶峰对决,此时顺口接了一句:“我就记得,陛下曾经赋诗赠征安南的茅将军,其中有名句云:‘芙蓉帐暖度春宵,朕与将军解战袍’……“
背完这首名篇之后,穆祺忽的愣了一愣。
他后知后觉的回过头来,看到了两张颇为惊恐的面容。
“……我是不是背窜词了?”他喃喃道。
第30章 对答
是不是背窜词了不知道, 但归先生与海先生在世子身边呆了这小半个月,到底也算练出来了。在短暂而死寂的沉默之后,两位先生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 开始议论近日的诗会文会,全当刚才的两句诗不曾存在过。
张太岳的情商当然是顶上加尖,天下无敌了;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点名字的人, 情商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嘛。
无论后世对八股取士诟病再多, 到如今为止,国朝的科举依旧是这个世界最合理公平的晋升制度。在高祖太宗朝两次完善之后, 礼部会试基本没有什么徇私舞弊的空间。即使阁老重臣们要提拔后人, 也只能在这种文人聚会上搞一搞擦边球,靠诗赋文章将自己的出色子弟推出来出一出风头, 为后日科场扬名埋一点伏笔。
这样高端私密的文会,等闲士人当然是攀辕莫及。就是归震川与海刚峰的参会资格,也是穆祺舔着一张老脸, 拿穆国公府的名帖硬要来的——说实话,穆国公世子居然对文会生出兴趣,那简直是京城上流里头一号的咄咄怪事, 足以让文官的圈子惊掉下巴。而手持国公府名帖入场的两位先生, 便难免要受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歧视:
连穆国公世子这种人都要巴结,你们的品味到底是有多差呀!
不过,这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往往招致的只是扮猪吃虎式的打脸, 如今也决不例外。两位先生都是宽厚的人, 言谈中常常帮别人掩饰一二。但穆祺仔细分辨,还是迅速察觉出了端倪——京城高端的文会花费不菲, 攒局的人当然不会好心到为他人做嫁衣裳。如此大张旗鼓笼络士人,往往是为了让自家的子弟脱颖而出, 在入仕之前便积攒一点声望。
这样的用心无可厚非,操作上也相当简单。文会的走向毕竟被主家隐约把控,只要提前漏题预备,再请两个帮闲做吹捧的气氛组,一般都能在集会中压住场面。
但既然是“一般”,那当然就有不太一般的时候。
譬如吧,最近京城中颇有名声的,大概便是兵部阎侍郎在家中开的那一桌“赏春宴”,将飞玄真君御赐的药酒做文会的彩头,名义上是与赶考的举子同领圣上的恩典,实则是想将自己的亲侄子阎之明趁机推上台面,肥水不流外人田。
为了这个目的,阎家筹备得很是仔细,甚至弃选了如今常用的诗赋,特意将体裁锁定在自家甚为擅长的散文与策论上,希图以奇击正,来个出其不意,趁乱取胜。
……然后嘛,他们就一头撞到了归震川手上。
归先生倒也很懂人情事故,写散文都收着两分笔力,甚至没有用自己最为熟悉的题材。但还是那句话,人与人的文学天赋差得实在太大了。人家可能都没怎么用力,但对手却实实在在是一败涂地,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总之,归震川一挥而就,满座传看文章,一看一个不吱声。虽然都说文无第二,但差距太大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当着主人的面打脸当然不好,但总不能在这么多文人的面前装耳聋眼瞎,胡乱吹捧吧?
再说了,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眼下是什么个局势——这种装x被打脸的套路,不活脱脱就是当年滕王阁序的再版么?偏偏主人家还同样姓阎!这种东西搞不好是要进历史书成典故的,如今跳的太欢,是想着将来当个永垂不朽的小丑么?
当然,区区一篇散文还不算什么,官宦人家入仕京华,将来殿试上一决高下,还是要在策论上分胜负的。这一点就是阎家的强项,绝非寻常士人可以僭越了。
“策论就是议论时政,阐述政论,人家有个侍郎叔叔,自是大占优势了。”穆祺还特意解释,怕两人心中存了些什么:“这样的优势,不赢才叫奇怪。”
归震川默然不语,海刚峰迟疑踌躇,如此沉默片刻,还是海先生小声开口了:
“实际上,那位张太岳也来参加文会了……”
穆祺:…………
他愕然片刻,居然情不自禁,对阎侍郎生出了一点同情。
·
阎家一口气吃了两发滕王阁序同版大招,阎侍郎本人如何想,外界还不得而知,但张太岳的名声,却是青云直上,在京中也流布甚广了。
同为本朝的ssr,海刚峰就对张太岳议政的言论印象极深,甚至能全文背诵:
“那位张先生说,如今天下多事,宗庙、倭寇、元史案,各项事端纷繁错杂,难以决断;但当今圣上慨然英发,却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虽然朝中多事,却必定是快刀斩乱麻,在短时间内一举定鼎,再无拖延……所以,朝中不日还会有大的风波。”
说到此处,海刚峰也有些犹豫。张太岳在文会中论证得逻辑清晰,条条是道,由不得他不相信。但如今静下来细细一想,还是深觉不可思议:迁太庙修元史办海防,每一项都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艰难政务,哪怕仅仅布置分派,也是莫大的工程;这样繁重的工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尽数决断呢?
治大国如烹小鲜,欲速反不达……难道朝廷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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