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随着雨势渐大,覆盖在朝歌内城的云彩也渐渐消散,城内子民纷纷取出器皿迎接免费雨水,感慨今天又是个大好天气。
这场雨下了好几个时辰,等雨势渐小时,已经入夜。
沿街的灯笼倒映在水洼中,像一团即将破碎的光。
裘平安下值回家,就看见家门口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那是个一身文秀的青年,随着修为提高,他的相貌仪态跟几年前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灵气的浸润下愈发切合道韵。
若是在几年前见到这副模样的马弘宣,裘平安一定会诚惶诚恐地避到一边去。
屋檐下不停滴水,天上也飘着细密雨丝,马弘宣垂手站在那里,雨丝却都偏到一边,没有丝毫落到他身上,裘平安撑着伞几步走近,笑道:“刚刚上任的司正大人这么闲啊?”
雕塑似的马弘宣忽然有了动静,他回头看过来,目光很深,让裘平安觉得陌生。
马弘宣道:“今天的集议上,丞相大人说朝歌的人口越来越多了,恐怕以后地方不够住,要将一些旧宅拆了改造。”
裘平安站在他身旁看着眼前一连片的两层小楼。
这是朝歌最初建起的宅子,他还记得那时候大家用水紧张,喝水要到陛下的小宅里排队接取……其实到现在也还不到四年而已,就成了可能要被拆迁的旧宅了。
裘平安看了一会儿,平淡道:“也是,已经没用的东西就该清出去。”
马弘宣微微皱眉,觉得他话里有话。
两人进了屋子,裘平安打开灯,他家里用的是匠人们制造出来的灵电灯,用灵石与电力结合催动,比蜡烛还省。
灯一开,整间屋子亮堂无比,裘平安收起伞,又给他倒了茶,口中道:“还是修士好啊,一个念头就能开灯了,像我这样的凡人,只能事事亲历亲为了。”
裘平安惯常自嘲起来,“唉,我又说顺嘴了,凡人都比我好过呢!”他单手锤了锤肩膀,“伏案一整天,这里酸得厉害,我要是修行者,都不知道有多能干。”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暗中窃取国库灵石?”
马弘宣的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的一刀,划开了眼前和睦的画面。
裘平安手一抖,杯子滚在桌面上,茶水淌了一桌子。
马弘宣静静看着他,目光不复往日温和,“陛下曾对我说,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要时刻与旁人相斗,也与自己相斗,从前我不懂这句话,后来我假装不明白,可如今我成了监察百官的司正,我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平安,跟我去监察司吧!”
第273章 第一更
户政司的裘大人被带到监察司去了!
不过一个上午, 消息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整个朝歌。
要知道,户政司可是整个朝歌最要紧的部门, 掌管整个朝歌的财务、户籍、田宅等等,户政司的司正裘大人, 更是朝歌建立之前就跟随陛下的老臣,虽然是个还未入道修行的普通人, 但他在朝歌中的名望可不低, 上到国防, 下到一个小小的育幼园,朝歌哪个公职部门没有他的人脉?
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进监察司?
晌午时的小茶馆里,无数人就此事议论纷纷。
“听说啊,还是监察司的司正大人亲自去他家把他抓过来的!”
“监察司做得好啊!裘大人又怎么了?在咱们朝歌, 不管他权势再大,只要犯了罪, 就绝不姑息!”
“裘大人糊涂啊, 眼见陛下就要化神了,这当口忽然出事……”
“啧,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几年捞了不少吧!”
“这裘大人要是倒了, 户政司司正这个位置该谁坐啊?”
“还能是谁?指定是那两位司副呗!听说那两个还只是练气高阶而已,啧啧,可真是运气好,等陛下闭关出来, 他们中就有一个该升官咯!”
“户政司司正可是能经常见到陛下的啊!新司正上位以后,该很快就能筑基了吧!”
“何止呢!陛下性情随和, 时常指点身边人,跟到陛下身边,我看没几年都能结丹了。”
“那可不一定啊,能不能结丹还得看天资,当谁都是郭左使和铁左使不成?裘大人跟在陛下身边好几年,不连命器都没有?”
“唉,有些人啊,德不配位,早晚遭殃,当初我就说户政司那么要紧的位置,叫一个连命器都没有的普通人掌权不妥当,不过谁叫人家走了大运早早跟在陛下身边呢?现在看来,老天不叫他修行是对的,没有命器都能在那么多修行者和修士眼皮子底下做手脚,真要叫他入道修行,将来还不知要犯多大的事呢?”
这么长的一番话,出自梁茂才之口。他来朝歌的时间算很长了,那时候朝歌很多人住的还是窝棚,谷口处就一个漏风的木门挡着,别说高楼,连城墙都没有,这一两年他跟外来人说朝歌从前的破败光景,好多人都不信。
可惜当时他占尽天时地利,却没能立刻挤进要职,朝歌分出内外城后,跟他同批进来的人都在内城有座宅子了,他还混得什么都没有,都怪那该死的石大海,当初他们一起做奴隶的时候,自己可是帮过他,可那小子傍上裘大人以后就不搭理他了。
现如今那小子在玉牌坊里担任要职,进进出出人人都尊称一声石大人,而他这个知书达理的人才,却是在召唤出命器后才考上了净水司的一个小吏的职位。
在梁茂才眼里,石大海能步步高升,全是靠着攀附裘大人,而裘平安一个没有命器的普通人能登上高位,全是仰仗那些当初和他一起做杂役的朋友,如今裘平安都被押入监察司受审了,说明他那些修士朋友不保他了,而裘大人栽了,石大海那小子还能风光多久?
自打丹明子搅和那一通后,朝歌内二十七名官吏被抓,陛下震怒,闭关中仍旧下令成立监察司监察百官,而监察司成立后就动作频频,闹得整个朝歌风声鹤唳,那些自觉德行有亏的人战战兢兢,生怕像那几十个官吏一样被抓进大牢。
而一些自认清白的人,比如梁茂才这种人,则一边庆幸一边幸灾乐祸,在他们看来,倒台的官越多越好哇!上面倒了,下面的人不就能上去了?
譬如户政司的司正倒了,司副就有一个能上位,司副少了一人,司副下面的人就能补上,这么一层层顺下来,他这种小吏也能有晋升的机会!
“幸好之前没有捞油水。”梁茂才可不是那种高风亮节的人,实在是他官小位卑的,压根没有贪污受贿的机会,之前也一直不觉得捞点油水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官不就是为了捞钱?
但这次的动静着实吓到了像他这种一直藏有贼心的,连户政司的司正都能说抓就抓,今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吧!
朝歌官吏的待遇已经是十分好了,实在不必要提心吊胆地冒险。
裘平安下狱,有一直心存嫉妒并为此拍手叫好的,自然也有那肯说句公道话的人。
坐在茶馆楼上的一桌,听了这些话便摇摇头,说道:“这人怎么回事,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一桌坐着的几个人都是修士,耳聪目明的,自然将下面说的话听了个清楚。
“裘平安只是下狱,监察司的审查结果还没出,他未必就贪了许多,也许陛下念在过去情分上,只是轻轻放过呢?”
“这倒未必。”孟从恩道:“看看这些日子的动静吧!朝歌的规矩律法从无例外,陛下也不是在这种事情上容情的人,要真为了一个裘平安破例,将来大家都有样学样,岂不是彻底乱套了?”
唐小虎也是叹气,“也怪可惜的,他一个普通人,走到这个位置可不容易。”
当初朝歌还未立国时,他们二人代表问星门入城拜访当时还是金丹真人的朝歌主人,接待的人中就有裘平安,他们落户后,跟裘平安也有几分交情,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
唐小虎疑惑道:“他一个不能修行的,贪昧灵石有什么用?”
***
郭千山和万天佑也是这么一问,“他又不能修行,贪灵石有什么用?是不是弄错了?”
两人此时正站在新立的监察司门口,与监察司的几名吏员说话。
那名吏员道:“二位大人也是知道我家司正的,就是别的有错,我家司正的命器也不可能判错!”
这名吏员是马弘宣从市监带过来的,跟随他已经许久了,对马弘宣也颇了解。他道:“我家司正此时在暗室中与裘大人说话,莫大人在那里看着呢,两位大人也不妨去旁观。”
郭千山和万天佑着急走进去。
监察司虽然是才设立的,但这座官署是早就备好了的,进门穿过一个庭院,绕过正堂再拐弯往地下阶梯走,就到了所谓的“暗室”。
这个名字出自“君子不欺暗室”,也是在训诫监察司的人,要时刻警醒,哪怕在无人看见之处,也要谨守规矩,不得因人情罔顾律法。
看见“暗室”那两个字时,郭千山忽然恍惚一下,想起了陛下曾经送给裘平安的法器,那是一件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法器,还是个头箍形状,别在官帽上金光闪闪十分好看。
当初,陛下看出裘平安心思有些重,也清楚他十分介意自己没有命器这件事,所以才送了这件法器,既是让他能有自保和威慑手下的手段;也是提醒他约束自身,不要因执念而走错路。
可没想到,这一天还是……
领路的吏员停下脚步,对他们道:“两位大人,地方到了。”
郭千山和万天佑抬眼,面前是一层结界,旁边摆着几把椅子,莫铃兰就坐在那里,目光盯着结界内的马弘宣和裘平安。
看他们来了,就道:“这是单向困阵,外面的人手持密令可以听见看见 里面的一切,也能进去,而里面的人没有密令,既出不来,也感知不到外界。”
莫铃兰抛给他们两枚密令,两人刚刚接过,马弘宣低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当初你偷换了一件从檀栾山庄搜来的命器,之后又换了回去,我便权当你是好奇。可是后来,你竟然在账目上造假……我查过,短短两个月你就贪墨了五千灵石。”
马弘宣又不解,又痛惜,他恨铁不成钢道:“你每个月的薪俸不少,其中有金银也有灵石,你又不是那等贪图享受的,你究竟为什么?”
裘平安只垂着头坐在地上,不说话。
暗室的地面十分冰冷,马弘宣看了他半晌,才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如今的位置是保不住了,好在只是五千灵石,你将那些灵石还回来就没有大事了,等陛下出关后,大家帮你求求情,将你少贬几级……户政司你是不能呆了,到时候请陛下将你调去别的地方做事,往后你别再犯错,还是有机会升……”
马弘宣还在为他考虑,裘平安却忽然开口,“灵石还不了,我用光了。”
马弘宣吃了一惊,“你又没有修为,用到哪儿去了?”
如果不是查出那些灵石进了裘平安的口袋就再也没出来过,马弘宣刚刚也不能说那一番话。
裘平安却骤然厉声道:“就是因为没有修为我才去偷!”
马弘宣瞳孔震了震,有一瞬呆滞住。
裘平安胸口起伏得越来越激烈,面庞也涨得通红,他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敦厚平和,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夺天功》上写了召唤命器的新法,只要我一直坚持,很快就能修行了!我们可是生死患难的手足!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阻止我!”
“你就不能跟以前一样装没看见吗!”
马弘宣目光艰难地转动着,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十分陌生。
第274章 第二更
暗室内一片寂静昏暗, 只有头顶的灵电灯投下来一束惨白的光,落在马弘宣身上,像严冬一层冰寒刺骨的雪。
马弘宣僵硬着, 一动不动盯着站起来不断走动的裘平安。
裘平安的面色十分激动,他原本就不是那种理所当然的恶人, 他原本也是个奉公守法的好人,这些时日以来, 他做假账, 偷公款, 内心其实十分煎熬,可是他停不了,停不了啊!
“《夺天功》里写了,像我这种召不出命器的人,只能用纯粹的灵气冲刷身体, 以外力刺激神魂,才能踏上修行之道!”
“可是谁都知道我没有命器, 谁都知道我不能修行, 我又不能叫你们知道我偷学《夺天功》,我只能用灵石!”
“可原先攒下来的灵石用完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裘平安忽然转过身抓住马弘宣的双肩, 神情中竟透出些癫狂来, “弘宣,你知道我的为人啊,等我入道修行以后,我就不会再偷灵石了, 我还会连本带利把挪用的都补上的!”
“我都快成功了!你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拆穿我!为什么!”
“《夺天功》是邪术!”马弘宣忍无可忍吼了一句,“当初铁笛他们就说过, 这种邪术只有一点短暂的甜头,将来遗祸无穷,你怎么就……这么糊涂。”最后几个字,马弘宣不由自主放轻放慢,目光满是无奈和悲哀。
一路走来的同伴变成这样,他何尝不痛苦?
然而裘平安并未因此醒悟,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挖出来,“倘若你现在快渴死了,面前有一杯也许有毒的水,你喝不喝?”
裘平安放开他,“我别无选择!”
“怎么会是别无选择?”马弘宣难过地看着他,“你有朝歌,有我们,还有往后数十年的岁月,如今朝歌的灵气越来越好,根本用不着邪术,也许再过几年你就能修行了。”
“那要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行呢!”裘平安忍无可忍地吼出来,“到时候你是不是还要说再等几年?我受不了一直这样等下去!”
他攥紧拳头,又痛苦地走来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用力地踩在地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恨不得将一脚踏穿过去,仿佛将这地面当作阻碍他修行的东西。
他避开了马弘宣身上那束光,大半个身体落在暗室的阴影中,咬牙切齿道:“你是说得轻松,像你们这样早早成为修士的人,怎么能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