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我不指望自己有多好的资质,哪怕我资质低劣,一辈子只能做个修行者也好啊!”
“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看我的?啊?”
“他们看不起我没关系!我能受着!我不与他们计较!”
“可你早就忘了普通人的日子有多苦!”
“我每年都要病几次,可我病了不能用丹药,只能用炼丹炉里废弃的药散,就因为我没有命器!我是个普通人,我受不住丹药的药力!”
“他们都能感受到灵气,可我什么都看不到!”
“元宵的时候,有修士撒了东西,别人都抓到了,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没有一次抓到过!”
“大家去灵兽园,我手下最小的官吏都挑到了灵鸟,只有我,无论什么灵兽都看不上我!”
“他们的眼睛比我亮,耳朵比我灵!力气比我大!连一个刚刚入道的孩子都能把我撂倒!”
“大家一起射箭,只有我用小孩子的弓!”
“别人休息两个时辰就足够,而我就跟育幼园的孩童一样,必须每天睡足四个时辰!他们只是孩子,可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裘平安失控地抓住马弘宣的衣领,“你是寒暑不侵的修士,你至少能活几百年,我呢?我呢!”
“我能有几个三十年!”
“你知不知道!半年前我头上就长了白发!”这一句,裘平安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双目通红,口鼻不停喘气,满脸泪水,最后他慢慢松开手滑跪在地,声音渐渐变得哽咽,“马弘宣,哪怕是个修行者,也好啊。”
马弘宣一张清俊脸上也忍不住落了泪。
隔着结界,万天佑已经哭花了脸,“平安哥,也太惨了。”触及莫铃兰的目光,他抹了把脸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他没错,我只是觉得,老天对他也太残酷了。”
莫铃兰沉沉叹出口气。
郭千山也沉默无言,不久后,马弘宣红着眼睛走了出来,他身侧微微一闪,一杆光芒内敛的秤正来回摆动着,最后倾斜着停在了一个位置。
郭千山看了一眼,眉心就是一跳,果然,只听马弘宣声音漠然道:“毫无悔改,从重判罚。”
万天佑啊了一声,想说什么,被莫铃兰按住了。
***
几日后,宫中的动静渐渐平息,天空上挂着彩色祥云,一直外溢的可怖气息也逐渐收拢,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的陛下化神成功了!
朝歌举国欢庆,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这毕竟是他们陛下头一回在朝歌内晋升,还是百姓们从未见过的新鲜场面。
外来人进入朝歌时,发现许多店铺都挂着免费招待的字样,仔细一问,原来是朝歌陛下成为化神尊者,他们正举国庆祝呢!
也就是在这样喜庆的氛围里,裘平安被带进了内宫书房。
他一直低着头,脚步僵硬迟缓,直到余光瞥见那一道高高立在窗前的影子,才噗通一声跪下,瞬间泪流满面。
“陛下……东家,我对不起您的栽培!”
他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没一会儿就红了额头。
数日过去,他已经没了当初在暗室里的歇斯底里,眼神中只余一片死灰之色。
好半晌才哑声开口,“我查了许多书,书上说,有一种人不缺吃食,又住在灵脉旁,却无法召出命器,这种人每万人中就有一二个,称为绝灵体,是天生残缺,终生无法修行。”
“陛下,我知道不该碰邪术,可我怕啊!我害怕自己就是这绝灵体,我恐惧就这么老去,我害怕几十年后,马弘宣他们还风华正茂,而我成了个躺在秽物里的痴傻老人。”
“所以我才禁不住用了邪术,我实则没有半分背弃朝歌的心思!”
哭了片刻,裘平安始终不敢抬头,却又含了一点希冀,忍不住询问,“陛下,东家,我是绝灵体吗?”
东家迟迟没有回应,裘平安心中的绝望也抵达到顶峰,他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早该明白的,连邪术都没有用,我早该明白的……”末了,他又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
然而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裘平安彻底绝望,一口气没上来,竟然晕死过去。
下一刻,迟一悬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窗前挂着他外袍的人形衣架子,又看了看对着衣架子趴跪在地的裘平安。
第275章 第 275 章
迟一悬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他不是这里的原住民, 他也并不像这里的人一样,将拥有命器视作所当然,一直以来, 他都习惯称呼自己的命器为金手指。
金手指的意思就是,得到了是他莫大的幸运, 以后做人做事都有了底气和依仗;而就算没有,他也不会怨天尤人, 自认倒霉后, 日子能过还是要过。
但长生界的人不一样。这里的人生而有灵根, 召唤命器入道修行是理所当然。命器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棵树长成后必然会开出的花。
生活在凡洲里的人,就是一棵缺乏营养的树,他们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缺水缺肥料,所以虽然羡慕对岸的树, 但也不会嫉妒失衡,只是默默积蓄力量, 等到合适时机自然而然开花结果。
然而朝歌的环境变化太快了, 四年不到,这里从一片几乎枯竭的荒漠变成了拥有地级灵脉、灵气浓度堪比仙洲门派的风水宝地。
而原先天赋平庸的凡洲人, 在衣食无忧又灵气充足的环境下, 纷纷提前召唤出命器。
原先在东极洲银城这一带地方, 三十岁以后召唤出命器是寻常,三十岁之前入道修行是天分不错。而这两年,朝歌里召唤出命器的凡人越来越多,年龄也越来越小, 今年,朝歌已经有了十二岁的修行者。
不是杏春、五铜这样从仙洲来的孩子, 而是东极洲土生土长的凡人孩子,在朝歌如今的条件下,这个孩子哪怕资质普通,也有望在二十岁之前筑基。
这是东极洲从前不可想象的!
这个孩子召唤出命器当天,负责那一区域的衙门特意上报,他的父母还在江心楼设宴请客,流水席热闹了三天。
裘平安那天也去了,他嘴上还自嘲,说自己连孩子都不如了。周围的人于是以为他并不介意此事,纷纷出言调侃。
朝歌的变化实在太快了,于是许多人都忽略了,在吃饱穿暖、灵气充裕的前提下,一个成年人迟迟无法无法召出命器,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事情。
裘平安是迟一悬的近臣,迟一悬当然也关注他的情况,对他的体质早就有所猜测,只是从前并不肯定,如今他晋升化神,眼力不同寻常,一眼就看透了裘平安的神魂——这是一棵没有开花基因的树。
在这个世界,裘平安没法入道修行,就像天生比别人少了一只眼一只耳和一双翅膀,裘平安不是圣人,迟一悬没法要求他不去在意。
因此当发现裘平安对《夺天功》起了心思,开始挪用灵石时,迟一悬虽然可惜,但丝毫不觉意外,也并没有失望。
毕竟历朝历代贪官污吏那么多,裘平安这才到哪儿,他又没有杀人放火,也不是拿出去花天酒地,他只不过是想要上进而已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迟一悬对身边的人还是很宽容的,尤其是当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时候。
在朝歌这片土地上,他不会特意去关注民间的微末小事,但官僚系统中发生什么他都一目了然。
从裘平安拿到《夺天功》,到他偷偷挪用第一枚灵石,迟一悬全都一清二楚。但他没有揭穿,而是一直放任到现在。
【您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裘平安成为马弘宣的磨刀石,让马弘宣尽早结丹。】迟满感慨,【当真十分残酷。】
迟一悬叹气,“谁让我的心腹就那么一些呢,不帮点忙,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全都结丹。”
就是他等得了,朝歌也等不了。
每个人召唤出来的命器不同,所以每个人的道也不同。
马弘宣的命器是一杆秤,他的道就要求他奉公执法,这个道是他自己选的,也反过来约束他。所以当他因为私心屡屡放过裘平安时,他的修为就陷入了瓶颈。
当然,马弘宣原先只是个市监,就算他发现猫腻却隐瞒不报,也不能怪他,毕竟这并非他职责所在。好在他当上监察司司正后,很果断把裘平安提了进去,总算没辜负迟一悬的期望。
“这种命器就是麻烦了些。也难怪长生界这千年来都是攻击类命器占据上风。”
要是每个人的命器都是刀剑棍棒,那晋升多容易,打打杀杀,多练几回就晋升上去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朝歌收容了许多非攻击类命器的修行者,才有如今各行各业的欣欣向荣。
让每个人的命器都有它发挥价值的地方,让这世上再没有废物命器之说,也是朝歌的理念之一。
他几步走进书房,灵气隔空将晕倒在地上的裘平安托起放到一旁的软榻上。
期间还多看了那衣架几眼,还别说,乍一看真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裘平安身上又戴罪,进来后眼睛就没敢往上抬,再加上他是个普通人,察觉不到呼吸灵气,误认了也不出奇。
趁裘平安还晕着,迟一悬对他使用了回溯技能。
虽然知道裘平安偷用邪法,挪用公款,但这毕竟是一直跟着自己的老人,迟一悬对他不可避免有些感情。
于公,为了马弘宣晋升找一块磨刀石,是最划算的安排,任何一个合格的上位者都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于私,他真的很不希望犯错的是裘平安啊!并为自己的故意放任隐隐有些愧疚。
“要是不是你,就好了。”
轻叹一声。
证据确凿之下,对他使用回溯技能,还是他私心里想给裘平安找点借口。
晋升化神后,他的游戏技能也有些变化,比方说回溯技能,以前只能被动接受,从一个人的生看到他的死,但现在他却可以自由选择看哪个阶段了,不必担心碰到对方的隐私问题,简直太棒了!
然而技能一使用,迟一悬就觉得腿上一阵麻痒刺痛,他一低头,发现裘平安站在田间跟农户说话。
这是一个比较炎热的午后,迟一悬不久前回溯孙灵岩的经历时就已经体会过凡人的处境了,但当时孙灵岩到底是个修行者呢,而这一次他回溯的是裘平安的经历,裘平安那时那刻的感受,完完全全反馈到此时此刻的迟一悬身上。
裘平安可是个没入道的普通人,与他共感的迟一悬只觉得浑身上下粘腻无比,汗水浸透了里衣,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腿上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又痒又痛,他都忍不住抓了抓,扇了扇,然而站在田垄边的裘平安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还在那里扯着嗓子喊。
“一亩地要交的税是多少,要怎么算,你们听明白了吗?”
“这是灵田,收起来的灵米不是称个重就行了,要看谷粒大小,是不是饱满……这样脱壳出来的才是上等灵米!你们不仔细看就收上来,到时候入了库进了铺子,那些修士眼光高看不上,卖不出去又要吃亏!”
“你你你,之前都说了,登记户口的时候,别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要进人家里查,看有没有隐户!最近搬进来的狗大户那么多,这种人最擅长隐匿人丁了,漏掉一个就少收一份税!”
“还有你,人家说自己赚了多少钱你就信啊?这玩意要查的!商户算得比你精,人家偷了多少税你能知道?算盘多打几遍!”
迟一悬愣了一下,发现这是朝歌刚刚立国的时候,那时候人口越来越多,又开辟了不少田地,正是管理人员紧缺的时候,得用的人没几个,裘平安就得一个个教,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田间的虫子咬得满身包了。
办完事他才发觉身上被咬得厉害,又晒得有点中暑了,去医药坊找大夫开药,他不能吃丹药,只能熬点药汤抹点药膏。
弄完后又匆匆上岗,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有跟他共感的迟一悬才了解,他这时候很累,头脑昏涨还强撑着,然而周围都是修行者,又是最忙碌的阶段,没人觉得累,他为了不显得特殊,也勉强自己跟上修行者的工作。
“工作时间还是长了点。”
【陛下,这不怪您,特殊阶段加班熬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您开设了吏员考试,招录了大量基层人员,不是减轻了他们的工作量吗?】
迟一悬没再说话,跟裘平安共感,让他发现了朝歌体制中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而这是身为修士的他,与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没有察觉到的方面。
比如城中许多地方设置有结界禁制,修行者能感知到灵气,因此不会前去触碰,小孩子有父母长辈提醒,也没什么机会出入这样的地方,而像裘平安身为高级官员,又是没有入道的普通人,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时不时就会碰壁。
但是身为普通人的他,竟然也没有上报。
又是怕自己显得特殊。
还比如收录资料的玉简,哪怕几只叠一起对于修行者而言都十分轻盈,可对于未入道的普通人来说,就是十分沉重。书库里那几层楼高的书架,修行者一个简单的术法就能取到最上层的资料,而普通人只能一次次找人帮忙,要么慢腾腾爬梯子,十分不便,更何况总有人不愿意麻烦别人。
迟一悬很快跳到裘平安看到《夺天功》后的经历。
他看出来,裘平安一开始并没有挪用公款的想法,他只是担心自己是个绝灵体,想偷偷用《夺天功》试验一下。
毕竟他的俸禄里本来就有灵石,只是因为不能修行,所以一直攒着放在家里。
然而当第一颗灵石的灵气被纳入体内后,裘平安就此着了迷。
他此生头一回感受到灵力在丹田内涌动是什么滋味,他的身体瞬间轻盈了,他走得更快、眼睛更亮、耳力更好。他只是试探地跳了一下,竟然一下就上了二楼,惊慌失措中他又摔了下来,但因为灵力护体,他没有受伤,也不怎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