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身体变好了,一家人自然有了新的打算。
几日前的夜里,女儿郝金花与郝姥姥坐在一起择菜的时候,就说起了出赁屋子的事情。
郝姥姥压根没想过这个事,闻言便摇头,“那是人家屋子大人口少才使得,咱家哪里赚得了这个钱哦。”
郝金花却不以为意,说道:“现如今想进朝歌的人多,屋子又少,不趁这个机会多赚些,以后就没机会了。”她给自家老娘分析道:“咱家几个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去跟管事的说换个活计,这样能多挣些钱存起来。咱家来到这儿后,可一分钱都没存下来呢!隔壁跟咱家一块来的,我昨日都瞧见他家上天衣坊裁了布料做衣裳呢!”
天衣坊已经开始营业了,那里出产的丝绸他们见都没见过,当然,他们隔壁人家买的布不可能是丝绸,他们这样人家也买不起丝绸,而是天衣坊最近新出的棉布,听说是城主去其他大洲带来的种子,织出来的布又柔软又厚实,看得郝金花十分眼热。
她说道:“眼看这天儿越来越冷了,再过两个月就该过年了,咱家少说也得做棉衣过冬不是?小宝也大了,我打听到东区那一片有位卢姑娘在教书,得准备点束脩送小宝过去识几个字……
郝金花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郝姥姥这才发现他们家远比预料的更加缺钱,他们一家并非天生的奴隶,自然知道读书识字有多紧要,更何况这个年是一家子苦尽甘来的第一个年,在他们朴实的观念里,是要好好准备去去晦气的。
郝姥姥被女儿说动了,母女两个商量了一阵,决定一家子挤挤无妨,腾出一间屋子赁出去赚点银钱。
朝歌分给他们的房子是跟东区第一批一样的小院,上下两层,上面两间卧房,下面是堂屋和灶房。其中一间卧房是郝姥姥带着女儿孙女住,另一间赁出去,儿子女婿就将就在堂屋打地铺。
然而招牌挂出去好几天了,也请街坊邻里帮忙介绍,却愣是一直没有租出去。
无他,来看房的人不是嫌他们家人多,不方便,就是要带着一大家子赁他们家一间屋子。前者别人受不了,后者他们一家子受不了。
好容易今天有人上门了,郝姥姥叮嘱女儿,“之前做奴隶什么苦没吃过?如今怎么金贵起来了?这一回可不准嫌弃了,只要能赁出去,就成!”
郝金花嘀咕,“您老之前不也嫌么?”
打开门一看,是个高个壮汉。一家人眼睛一亮,好欸,只有一个人!
萧好女来朝歌之前是当土匪的,身上一股子不好惹的匪气,也干过不少打劫过路修行者和有钱人的勾当,他清楚普通人对他这种人有多惧怕,一看这一家子,就以为必定赁不成了。
看来只能睡大街了!
岂料郝姥姥一家生怕他跑了似的,一把捉住他,热情地将他往里迎。
萧好女奇怪道:“你们不怕我打人么?”
郝姥姥一家心道朝歌治安好着呢!轩辕卫天天从门口过,敢打人,他们只要叫出声,立刻就有大老爷把他撵出去。但面上为了不吓跑租客,还是一脸热情嘘寒问暖。
萧好女不知他们想法,见这一家人不认得自己,也不害怕他,对他还这么热情,不由有些动容,自己的决定没错,朝歌真是个好地方啊!这里的百姓都这么朴实。
第061章 缩地成寸
朝歌, 谷内东隅,甲字巷。
夜幕降临,卢文星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家, 卢探月正巧在家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 问他,“你今天怎么没去饭堂?”
卢文星满脸不快, “和阿碧吵了一架。”原来卢文星离开刑堂后遇到了任如碧, 他就跟任如碧吐了一箩筐的话, 怪马弘宣偏袒外人下他的面子。岂料任如碧反倒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将卢文星气了个倒仰,饭都没吃就饱了。
他十分郁闷,在外面走了一圈,践踏了许多小草, 还踹了几脚路边的树,心里火气倒是撒出去了, 只是没吃晚饭, 一路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
卢探月就将食盒一抬,“大家都是手足, 吵归吵, 人还是惦记你的, 你看,这是她送过来给你的。”
食盒打开,都是卢文星爱吃的菜,卢文星面色缓和, 慢慢道:“算她还有良心。”
堂屋光线昏暗,窗子上透进了后面人家的灯光。
卢文星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卢探月在旁边点上灯,又把窗子合上,免得外面冷风进来。
她看了一会儿学生的作业,眼看卢文星吃了八分饱,就问他怎么会跟任如碧吵起来。
卢文星也不瞒着亲姐姐,放下碗筷就把今天刑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又生出了两分怨气,“那龙天虎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以前干活就总偷奸耍滑的,我横竖是看他不顺眼。以前不知做了多少坏事,被冤枉也是他活该……”
他说了一堆萧好女的坏话,又说起马弘宣,“他也是,居然要帮着那贼头,还说我不公道,我还不够公道么?我要真徇私,我就应该当场把他弄死!还有阿碧也是,居然说马弘宣做得对……”
卢文星越说越恼恨,“马弘宣指责我,阿碧也要骂我,他们俩今天真是疯了!”
卢探月听着听着,听出点眉目,问道:“那人家说得也没错啊,你判得确实不公道啊!”
卢文星瞪大眼,“你是我亲姐,你怎么也帮着外人?”他急得站起来,“那贼头又不是咱朝歌的人,做尽坏事,还冒犯咱东家,本来就该杀了的!那韦获怎么不冤枉别人,偏偏去冤枉他,一定是他自己不检点!”
卢探月见他气,反倒笑起来。拍着他肩膀把他按回去,安抚道:“好啦别气啦,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你自己也说了和他们是生死之交,那人家还能为了个外人害你不成?”
卢文星愣了一下,稍稍冷静下来,想起了马弘宣脾气最好也最细心,有什么事向来都是帮着他的,有一回他急着赶去集议,裤子穿反了没发现,还是马弘宣提醒,他才没在东家跟前失仪;
还有一回他和裘平安出去采买,半路上钱袋子被扒手摸走都没发现,当时朝歌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才刚刚跟了东家,一出门就遇到这种事,急得直冒火,还是马弘宣陪着他们到处去找,才把扒手揪出来,险些耽误了他自己的差事。
还有任如碧,她性格有些倔强,也不爱说话,刚开始以为不好接触,后来才发现是个坚韧恳切的人,他帮她煮了红糖汤,她就帮他补了衣服,不是分得太清,而是也想回报别人的好;他不善战斗,一开始出去打猎看了虫子都害怕,她就挡在他前面,教他怎么做好辅助……
想到这两人的好,卢文星越发平和下来,尤其是任如碧,当初郭大哥他们都出去打猎,只有他和任如碧两人留守,他们当初可是一起被龙天虎那贼头揍过的,任如碧也很讨厌龙天虎,可她为什么也要因今日的事骂他呢?
卢文星仍然不明白,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愤不平地觉得他们是在帮着外人了。
见弟弟平静下来,望过来的目光还有些求助的意思,卢探月耐心道:“你那么恨龙天虎,无非就是那两样。可仙师都没对他喊打喊杀,你着什么急?”
卢文星下意识道:“东家品性高洁,自然不与那厮计较,我身为下属,却不能不为东家出这口气。”
卢探月:“仙师当时也在谷内,他能不知道龙天虎都做了什么?若他真的恼怒,为什么当时没有动手?反倒吩咐你们要按着规矩来?再者,论起亲疏,马兄弟和任妹妹自然跟你是一伙的,他们为何也要坚持按着规矩来,而不像你那样帮自己人出一口气?”
对着卢文星浑噩的目光,卢探月叹息道:“他们啊,不是帮龙天虎,而是在帮你啊!”
“你今天要是帮着韦获兄弟冤枉了龙天虎,固然能痛快一时,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有没有想过刑堂是什么地方?将来此事若是真相大白,人人都会议论刑堂是个不讲规矩不论公正的地方,到那时候,无论是朝歌里的百姓,还是外来的修行者,都会觉得朝歌也不过如此,与外面的世道没什么不同。你如今可是在为仙师做事,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你们东家,难道你要让外面的人议论你们东家是个睚眦必报、不公不正、只图痛快的小人吗?”
眼看卢文星的面色越来越白,卢探月有些不忍,但她还是狠心说了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的话?你说朝歌跟外面世道不同,因为朝歌的主人造德精微、宅心仁厚,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你还说我们在朝歌,再也不会受欺凌。可你今日仗着刑堂堂主的身份要去冤枉龙天虎,跟以前那些仗着修为高就欺压我们的人,有什么不同?那些人贪图我们家财产田地,是为了私欲,可你今天想着为自家人出一口气,难道就不是私欲?”
“譬如隔壁陶家婶婶昨日与裁缝店的李二娘起了口角,陶大成为了给母亲出一口气,就不让李二娘的亲戚进城;再譬如惠兰妹子为了给铃兰妹子出一口气,就把天衣坊里的绣娘赶出去……人人都要为自家人出一口气,那长此以往,朝歌岂不是要乌烟瘴气?”
“仙师把这些地方交给你管着,是信任你,可刑堂不是你的私产,你有什么资格任性妄为?若是教东家知道,他该有多失望?”
卢文星想说龙天虎那性质不一样,根本不是起了口角能比的。但他同时又明白,按照规矩,他不该那样对待龙天虎。一开始还想嘴硬反驳,可是听到后面,他面上冷汗越来越多,最后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姐,我好像错了……不,我真错了!”卢文星哭丧着脸,“现在怎么办?”
卢探月跟弟弟相依为命,对他无比了解。说句粗俗一点的,卢文星屁股朝哪边,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看他慌乱,她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知道怕就好!这小子性子护短,卢探月知道相比起龙天虎的事,他更在意马弘宣和任如碧“帮”外人的举动,一开始就挑明马弘宣和任如碧不可能越过他去帮外人,让这小子冷静下来,他才听得进去人话。
刚刚严厉地挑明白了厉害,现在正好给他顺毛,卢探月柔声细语道:“你别急,刚刚不是和你说了,马兄弟和任妹妹是在帮你,好在今天马兄弟帮你判了,我还听说龙天虎修为恢复,如今在西边赁了房子,现在人人都说朝歌连龙天虎都能宽恕,是个公道地方,等这事儿传出去,想进咱朝歌的人肯定比以前更多。”
萧好女的修为可是被东家封住的,如今听说他修为恢复。卢文星彻底明白了东家的意思,不由庆幸,对马弘宣更是只有感激的份儿,但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坏了,今天的事,东家肯定都知道了,他也知道我是故意为难那贼头,那……”
这个事卢探月也没法了,毕竟她胆子再大,见识再多,也不敢说自己能猜中那一位的心思。叹了口气,她道:“这也没法了,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请罪,仙师想必会宽恕你的。”
她觉得既然那位重规矩,那么按照规矩,弟弟今天的错没有铸成,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可她不敢夸海口,更不敢随便说出来,就怕弟弟太得意。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卢文星则为了这件事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一遍遍问自己,要是今天的事再来一遍,他还会公正判决萧好女吗?
其实要按照他心里的公道,萧好女本来就该死的,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可朝歌的规矩不是这样,在朝歌,一切都要讲证据,而萧好女当初进朝歌打砸骂人,被狠狠揍了一顿,又做了两个月苦力,的确该抵消了。
至于他以前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杀掳掠,不是在朝歌发生,也没有苦主状告,按规矩的确不能罚他。
可恶啊!
梦里卢文星按照规矩审判,还当场宣布萧好女刑满释放。但看着萧好女得意洋洋的那张脸,他那个气啊,硬生生将自己给气醒了。
醒来后卢文星再也睡不着觉了,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又不是傻子,想要他按照规矩判,他当然是能做到的,可他心里做不到,他要是亲手释放了萧好女,他心里还是会很生气。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萧好女……不,他不配有这么好听的名字!那贼头真可恶,还赖在朝歌不走是吧!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
卢文星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一面为此羞愧,觉得对不起东家的信重;一面又觉得自己这样没什么不好,对待厌恶的人,他不去陷害捉弄就不错了,难道还不能幸灾乐祸吗?
“像东家那般宽容仁善的神仙人物,是世所罕有的。至于我……”卢文星苦笑,“我就是做不到宽容,我还是想报复。”
靠在床头的那把扫帚忽然立了起来,离地悬浮了几寸,像个人似的,冲他微微点了点。
卢文星看着它,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召唤出的命器是一把扫帚,曾经没少因此受人嘲笑,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进了奇珍堂后他一直做着扫地打杂的活计,有时候甚至怨怪起自己的命器,哪怕是个锅碗瓢盆也好啊,你为什么是一把扫帚?偶尔心气不顺,他踹过这把扫帚,甚至想过将它丢掉……
可是无论他怎么对待它,它都始终跟在自己身边,每次他挨了打,都是它在旁边沟通灵气,让灵气一点点抚慰他的伤处帮助他痊愈。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接受它的,也许是在东家第一次指点他的时候,也许是在他第一次使用它配合伙伴成功猎杀玄甲虫的时候,也许是在今晚……
“你也觉得,我这样挺好是吗?”
扫帚又微微点了点,好像有了灵性。
可是命器从灵魂中生出,本来就藏着灵性。
卢文星终于露出了笑容,如释重负。
这一晚上,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本性,躺回床上,他枕着双手继续道:“我想通了,要辞去刑堂的差事,我不适合那里。”
像自己这种性子,以后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不知有多少,他又不能再任性,凡事要按着规矩来,可难道以后都要表面公正,背地里气得咬牙吗?那岂不要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更何况长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故态萌发。
同时他还有些愧疚,刑堂是东家让他管的,第一天上任的时候他和姐姐都很高兴,卢家祖上都无权无势的,能当上堂主,是光耀门楣的一件事,要是父母还在,肯定早就开祠堂拜祖宗了。
但卢文星想了又想,还是要这么做。担心自己反悔,他天一亮就准备了礼物去找马弘宣道歉,没找到人,又去找任如碧,又扑了个空。拖到太阳都出来了,想着这个时辰不会打扰到东家,又去小宅求见,正好裘平安经过,跟他说东家清早就出去了。
裘平安道:“你不知道吗?东家带着马弘宣和莫铃兰去凤城了,早上凤城来使也一块走了。”
***
迟一悬此时正坐在马车上,马弘宣与任如碧骑马守卫在两侧。
这一趟用的都是钱丁宁带来的赤鬃马。
【赤鬃马是东莱国皇族培育的黄级中品灵兽,原本只是下品,但因为性格较为温驯,速度又快,所以升为中品。】
命器还啧了一声,【这个世界除了人,别的都不按强弱分,而是按照用处分。赤鬃马明明是妖物,修为普遍在练气两层,但因为不是人,还对人有用处,所以被定为黄级灵兽。要是有哪个修士也按照这种分法被定为玄级灵物,恐怕会大发雷霆。】
迟一悬吸了口自制奶茶,调侃道:“自信点,万一人妖物也给我们分品级呢?没准我在它们眼中也就是个玄级两脚兽呢!”
命器顿了一下,【陛下果真博爱万物。】
迟一悬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这跟他爱不爱万物有什么关系?命器真是逮着机会就能吹彩虹屁啊!
他岔开这个话题,“赤鬃马有多快?多久能到凤城。”
命器道:【在东极洲,赤鬃马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代步灵兽,日夜兼程的话,五天能抵达凤城。】
迟一悬惊愕,“比修士御风还快啊!”
当初他带着五铜御风前往凤城,但那走的是直线,赤鬃马在地上跑,免不了涉水绕路的,五天能抵达凤城,的确比修士御风还快。
“难怪之前看书,都说修士要找个代步工具呢!”
迟一悬感慨了一句,“什么时候要是给轩辕卫配上这样的代步灵兽,那才拉风啊!不过五天还是太慢了。”
迟一悬是懒得在路上耽误这么长时间的。
正好他有个实验要做。
钱丁宁正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他毕竟还没有修为,得靠马车代步。在这个世界,低位者行在前面不是不敬,反而是充当开路马夫的意思。
马侍卫这回没骑马,而是坐在车辕上与他说话。
他们聊的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刑堂上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