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早春微风拂面,驰道两旁是细茸茸的青草斜坡,坡外两面田野,阡陌纵横,田间点缀着桑竹和矮屋,田与坡地之间是春冰初破的清渠,细水潺潺,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这清淡的田园风光,实在不似乱世将临。
荀柔被姐姐抱下车,左右顾望,怀疑自己或许算错。
方才的少年,将一张白茅草席铺展在斜坡上,用石头镇住,又往渠中汲水,架在炉上生起火来。
一个中年男子,攀着车前悬挂的绥绳,从容下车,就席跪坐,抬眸神色温煦向荀柔两人望来。
青色帻巾,石青的广袖直裾,颌下微须,容貌清雅,长眉宣朗,风姿翩翩。
眼前的帅叔,不仅有气质还有神颜,放在后世,绝对是叔圈男神,一个抬眸秒杀一片。
帅叔是谁?……难道是他爹?
荀柔跟着小姐姐,脱鞋上席,学着她的动作,跪下俯首,一头埋下去,衣服太厚,重心不稳,居然咕噜一个前滚翻,滚过去了。
四肢展开,仰面朝天,荀柔脑中涌出无数记忆的碎片。
神色憔悴的妇人卧于榻上,似乎对他低语什么…
天地间一片的白,周围都是哭声,他被抱着向一口棺材行礼,心中似乎隐隐察觉,放声大哭。
时间过去,白色越减越少,他渐渐认识了周围的几个人,长着胡子的是父亲荀爽,喜欢给他举高高的是兄长荀棐,给他新衣服的是阿姊荀采,还有田伯、田婶、田孟、田仲。
去年草叶枯黄时,家中有几天挂满红色,然后就多了个嫂嫂,会给他糖吃。
大家都叫他的乳名阿善,只有姐姐生气的时候,会叫他的大名荀柔。
记忆中,宅院寂静,只有土墙和灰瓦屋舍,这一次还是阿善小朋友,出生以来最远出行,前几日小朋友有些风寒发烧,已经退烧,却不知怎么让他穿过来。
家中祖父喜欢讲古,荀柔小时候听过不少老荀家光辉历史荀爽,难道是汉末硕儒(超级学霸)荀慈明?
真是东汉末年吗?
“阿善何以神色恹恹?莫非前番风寒未愈?”荀爽问道。
“今日不曾发热,想是因为今晨做了噩梦,还未清醒。”荀采神色端正,温柔淑女,很有迷惑性。
“吾儿梦见何物?”
“……梦见好大的土山压在身上,故而惊醒。”荀柔垂眸片刻回答。
地面的凉气,隔着草席依然背后一片冷沁,有些粗糙的手掌抚在额头上,大而温暖,和记忆中重叠,让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亲近。
上辈子六亲缘寡,纵有朋友,但也不免在某时某刻突觉孤独,如今却父母兄姊都有全了。
两处记忆纠缠,搅在一起,难以分辨,让他有些恍惚。
幼童的记忆虽细碎,却都是鲜活生动。
与面前一切,目舌口鼻耳,所触所听所见,五识五感完全契合,恍惚中,反倒现代的二十余载,光怪陆离,如同梦幻。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
“地为坤,体性柔而和于万物,与吾儿之名正相应,应是吉兆,阿善勿惧。”荀爽神色越发温和。
“唯。”荀柔撑起来,因衣服厚重动使得动作稍显笨拙,“多谢大人。”
荀爽再次伸手摸摸他的头,慈爱含笑,“吾儿知礼。”
荀柔不由露出一个傻笑。
不管如何,有亲爹的感觉真好。
朝食置备好,摆在面前。
出行途中,一切从简,大人们是干饼就腌菜,到荀柔这里,为了照顾小孩脾胃弱,饼被掰碎在水里泡成糊状。
面对从气味到外观都像刷墙石灰水的早饭,荀柔无奈的闭了闭眼。
阿善小朋友的记忆告诉他,这时候的食物本来如此。
羊肉泡馍、宋嫂鱼羹、西湖牛肉羹……闭着眼睛催眠自己,把食物填进喉咙。
别人穿越,都是舌尖上的古代,他却是原生态套餐,就……挺励志?
【荀柔幼时夜梦土山压身,告于其父,父爽异之,以为当负天下,然以柔年幼,未发也。《酉阳杂俎。卷二十。梦兆》】
第2章 悄悄归家
车行辘辘,春风轻拂,荀爽背窗,靠着车壁,捧着竹简,悠闲的借天光读书。
荀柔望着窗外,很想认真思考一下未来发展,然而抵不过身体本能,在摇晃的牛车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被子,荀爽读书姿势一丝未改,专心致志,一看就让人知道,必须是个好学霸。
嗯,亲爹真好看。
“来。”荀爽将竹简放在膝上,向他招招手。
荀柔推开被子,飞快蹭过去,“大人在看什么?”
淡黄的竹简以绳线编结,字迹墨色极深,字体方且扁,一横三折,恨不得折成波浪,笔尾宽如燕尾,正是所谓汉隶的特点。
竹简上字距匀称,字体庄严典雅,就是没有标点,一眼望去,仍然宛如天书。
荀爽低头看了小儿子一眼,含笑道,“《春秋》。”
“《春秋》?讲故事的书?”荀柔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傻笑。
郑伯克段于鄢?他只学过这个。
“不错,”荀爽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莞尔,“确是故事。”
“大人,是什么故事?”荀柔扯住荀爽的袖子晃了晃,心里扬起不可名状的愉快满足。
荀爽稍稍迟疑,将竹简递到荀柔面前,一字一指慢慢念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此乃,鲁隐公十一年故事。”
……荀柔呆呆看着眼前竹简。
他和亲爹之间,必有一人,对“故事”一词存在很深的误解。
很深很深的误解。
“懂否?”
懂了吗?
荀柔抬头,对上鼓励的眼神,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亲爹你可真看得起我。
《春秋》,那是两千年后还让学者秃头的东西,他一个理科生,哪搞过这个。
然而,原来的阿善小朋友……文言水平还真不差,至少不比他差。
不可以给小朋友丢脸。
荀柔鼓起勇气望向竹简:
隐公十一年,公元…谁知道。
反正,隐公当鲁国国君的第十一年,春天,鲁国来了两个侯(哥俩是谁,他不认识);
夏天,隐公和郑伯相会(是克段于鄢那个郑伯吗?);
秋天,隐公和齐侯,又有郑伯一起去许地(上流社会也团建?),
冬天,十一月,隐公,嗯,死了。
这一年,隐公真够忙的。
“嗯……隐公秋时入许,为何到冬天突然薨逝?”秋天还组团旅游,冬天就死了,莫不是累死的吧。
荀爽抚了抚胡子,点头给他一个盲生你发现华点的眼神,“左传有言,冬十一月,隐公斋戒于齐地,住寪氏族中,十一月壬辰日,鲁国大臣羽父使刺客杀隐公,推罪寪族,立隐公之弟桓公。不书葬者,未成丧礼也。”
这…就改朝换代了?
大概是他受惊的小表情太明显,荀爽笑了一笑,缓缓解释道:“隐公庶,桓公为嫡。惠公薨逝时,桓公年幼,隐公摄政。
“至桓公长成,羽父见隐公,请杀桓公,以求大宰之位,隐公心怀退让,未答应,羽父惧隐公将此事告知桓公,反向桓公诋毁隐公,与之谋而杀之,而推罪寪氏。”
知道了。
鲁隐公想学周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当他是鳌拜,其中有个小人开始相当遏必隆,没拍成马屁,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韦小宝。
所以说,历来权臣不能更近一步,就是全家完蛋,就算本人没篡位的意思,也得顾忌担心家里。
亲爹哎,这是什么黑暗故事。
古人真是比韦小宝还黑。
“好人不长命。”
亲兄弟哎,一点活路都不留。
咚
“哎呦!”荀柔双手抱头。
“胡言乱语。”荀爽手握竹简,板起脸。
“儿言有何错?”这故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荀柔委屈了,他居然觉得委屈,难道真的被身体同化了?
荀爽放下竹简,抱过小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门,“隐公虽怀让心,却不识奸佞,终至身死,是有善而无智也。”他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世之衰矣,小人在朝,邢狱不明,智者见险,当投以远害……念及父母兄弟,与时俯仰,不亦可乎。”[1]
这脑洞扯得够远,荀柔看亲爹神色惆怅,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想起哪个“不愿与时俯仰”的亲友。
想到东汉末年历史,荀柔也忍不住叹气。
这艹旦的世界!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汉的崩溃也不是。
自天选之子刘秀,立朝东汉,三代之后,小皇帝代代早夭,皇权在宦官和外戚争斗之中,失去了威严,大汉王朝,在经历四百年沉浮曲折后,终于夕阳落幕,再之后诸侯争霸,天下三分,又最终归一。
生在这个时代,是不幸的,然而他们荀家,却恰恰在这东汉末年乱世之中,绽放出一片璀璨星光,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
他不愿看亲爹继续愁眉苦脸,拽了拽他的大袖子,“大人放心,我和阿兄阿姐,一定相互扶持,与时俯仰。”
虽然没有WiFi,没有电脑,没有美食,但小命还是很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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