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今晚夫君歇在何处?可要沐浴?我安排阿杏服侍”几乎是条件反射,唐淑立即心神转回来。
“不必,我在书房看书,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该出门了。”他转身就走,唐淑追了两步,“不必相送,”荀彧回过身,仍然温言轻语,“回屋休息吧。”
唐淑脚下发软,却坚强的支撑着没有倒下。
她不能倒,否则说起来,岂不是对出继有怨言?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
“阿薇?”
“阿娘,小叔父、小叔父,是不是不大好了?”荀昭眼中含泪轻声问。
……不好了?
这个猜测让唐淑回过神。
……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了。
她感到手脚渐渐回暖。
若是如此,虽然过继,却不至分离,阿蕙向来随和,不会不许她与孩子亲近。
此时想起曾经灿若骄阳的少年,如今满朝敬畏的太尉,唐淑也感到惋惜了。
书房之内,荀彧摊开荀柔当年写的四民论,却看不下去。
这一篇,自然不是流传出去的那一篇,而是当初未曾删减的原稿。
这篇文章,本该烧掉,不留一丝在世,当初却不知为何抄录下来,藏在书房密匣之中。
他低头看,士论篇每一个字,都像哲哲螽斯,直钻进他的眼里,混乱的旋转跳跃,一个字也看不清明。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缓缓的落在手上。
血渍在太尉府中,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掌上、指甲上一丝也不曾留,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粘稠感,血肉生生撕裂的感觉,心慌揣栗,惶悸焦怵,五内俱焚。
荀彧蜷起手指,将拳抵在额角,仍然感到手在隐隐颤抖。
何以至此?
他问自己。
将何以往?
又复能问谁人?
……
太尉遇刺,天子震怒,着令廷尉究查。
太尉府自行刺之日,紧闭府门,又正是冬至息政,竟不得打探消息。
至于消息,漫天乱飞,或说太尉重伤,或说太尉已死,又有人称,刺客并未得手,这是太尉有意引蛇出洞。
众人或信或否,却都一时默契噤声。
杨司空此时却上书一封,以为今岁大凶,朝廷应当举行一场大傩祓之礼,天子当即被应允,刷了一回恰到好处的存在感,被不少人腹诽狡猾。
接着,司徒王允又上书请问虎符,太尉如何且不论,但虎符的归属总要说清,太尉或能掌兵或不能掌兵,虎符都需有人行使,否则一旦战事起,朝廷应对不及。
因为息政,这份上书留中未发。
然而,恰于此期,忽而,右扶风郿县农民李曼造反,与同县百人围攻县衙,杀县令赵俨等官吏,开县中粮仓分粮,以此聚众,自称天子,裹挟百姓奔向临县美阳。
郿县距长安不到二百里,美阳更近一步,消息传至,满朝震惊。
第237章 地火明夷
纵是提虎符的司徒王允,也未想这样巧合。
天气既干且冷。
至冬至前飘了两日洒盐似的雪粒后,又放晴了,天苍无云,一道道凛冽寒风,似要将人面皮都刮去一层。
王允抱着铜炉,自别院乘车入城,将帷幔低垂,深坐帐中,权且忍耐。
蝗灾过后,民生叛逆,并非奇事,如今朝廷兵马强壮,但选何人为帅,也很重要。
荀含光这个太尉不能行事,他自觉在这三公位上,比唯唯诺诺的杨文先要得人心,况且,值此之时,舍我其谁?
王允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平了平炭火一样沸腾的心。
车外一阵喧哗,唤人去问询,却是廷尉查抄了一家书肆。
书肆的仆役并匠人,皆缚串一线,垂头丧气的被兵士驱赶,道旁两边站着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从先头几天不同,大家渐渐有共识太尉荀含光恐怕真的不行了。
什么已死,隐匿不发丧,渐渐都知道是胡话,但这续续又过了几日,每日医工出入,荀公达、荀文若前往探望,别家一概被拦门外,听说张仲景就住在他府上,没有出来,众人便猜测,荀含光或不是重伤不治,就是旧疾发作,总之大概是病得深重了。
不少百姓在家祭祀荀含光,白马寺的香油也添了二百斤,听闻这些事,王允心中莫名不舒服,仿佛被冒犯了似的。
思来想去,大抵到如今才发现,对方竟已私揽民心至此,心中悸悸,故生后怕吧。
他可以对天发誓,荀含光被刺,同他一点关系也无,甚至心中还惋惜了一回,但他也觉得荀含光死得恰好。
对天下,对人民,对其本人,都是好事,皆大欢喜。
再早,才不得伸展,未免可惜,再晚,功高盖主,难免骄横至祸,如今恰天下大局稳定,或将有错,也未酿成,彪炳青史,名传后世,人之所求,莫非如此?
这些日子,廷尉、并光禄勋、御史台三处和同追索刺客党徒,也抓捕不少人,都是如书肆商人、太学生之类。
抓捕刺客之难,在其行未露,如今既已得手,痕迹显露,哪有查不出?这其中有些事,就连他这个旁人都能看明白,更何况荀公达这个掌握着无数机要秘密的御史中丞。
这件事,罪首是谁,不过一二人选,除此之外,究竟有多少人参与,甚至只是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故作不知、顺水推舟……偷行方便,他知道不详细,但稍稍一想,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查不出,只是不敢查。
荀氏根基不固,树敌无数,这时候急流勇退实则聪明适当之举。
不过,荀氏就算退避,荀文若这王佐之才,倒是依旧应该为国效力,尚书令除他之外,更无更合适之选……
车驾经过检查驰入宫门,王允虽年迈,却少不得下车步行,一路穿过层层飞阁复道,等到达长乐宫长秋殿已是满头大汗。
自行刺事后,天子允许搜查未央宫各处,自己则避至长乐宫,在皇后长秋殿起居。
他原以为自己接到消息,已赶来得快,却不想荀公达竟还先一步,已入殿觐见。
如此,陛见时说辞,就要不同了。
王允有种计划打乱的不悦,正盘算间,又见庭前乱哄哄一片,不由皱眉。
长乐宫正准备傩祓之礼,旗帜拖曳,器物弃置,来往布置的杂役懒懒散散,全无章法。
他从前听闻长乐宫规矩不严的流言,总不相信,只当宫中所选俱是名门贵女,蔡皇后亦才德出众,统领宫禁,风气与先帝之时必大不相同。
如今看果然杂乱失序,不免记下心里,不由又觉得荀含光这个太傅做得,也还是有些失职之处。
事有轻重,等平息了叛乱过后,他当上书天子,严整后宫天子为天下人表率,后宫如此,如何彰显齐家之德……
“徽见过王司徒。”
“你是?”王允抬眼,只见一个陌生的殿前执陛戟的绛衣校尉,笑容可掬的过来行礼。
“在下羽林郎孙徽。”
“原来是董将军帐下。”王允严肃的点点头,从袖中摸出素色丝帕,揩拭额上的汗水。
他一向鄙夷董承靠女儿升位,但董贵人得天子宠爱,他作臣子就不该说什么。
孙徽叹了口气,“司徒不知,董将军今早已免职了。”
“啊?”王允微惊。
董承凭借女儿成为羽林中郎将,此官秩千石,在前汉威风凛凛,迁都前也位卑权重,到如今却只剩下殿前执戟和殿内宿卫,两项典仪之职,还要与虎贲军协同一起,近乎于恩封虚职,天子一下宽怀,怎么忽然罢免了?
“是……”孙徽示意左右。
王允挥退长史和侍从,心下却悄悄警惕,并令他不靠近。
孙徽摊开双手,“是今日董贵人不知如何触怒天子,天子以先前大皇子之事,将董承罢免,还说要将之幽禁府中。”
“……这……”王允一怔。
乱民叛逆,太尉遇刺,两件大事,一件盖了一件,他几乎将之前大皇子之事忘记,当时他也想过上书,但又考虑董贵人毕竟是二皇子生母,后来果然不了了之。
不过,天子先前一直袒护董贵人,怎么到如今忽然又发作?
难道……
他还未想透,殿中黄门就出来传报,王允连忙端正衣冠,不再理会孙徽,紧随其后快步入殿,与离开的荀公达几乎擦身而过。
……
长秋殿中燃着暖香,布置得素淡,窗下一张瑶琴,靠墙两边木兰书架垒垒书卷,只床榻上施了彩绣锦缎帷幔,天子眼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坐于帷幄之中,显得无精打采。
王允心知不对,还是伏拜禀报了反叛之事,天子虽也露出些许不安,却显然比他猜测的反应平淡许多。
“陛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他试探问道。
“听说不过数百人,一县之民,不算大事,右扶风也屯有兵马,郡守自行处置即可。”刘辩恹恹道。
王允顿时神色大变,“陛下!此地离京不足二百里,数日就能兵临城下!这莫非是荀公达之言?言此者当斩!”
荀氏竟然不想交出兵符?
“……不、不至如此吧,”刘辩被他一吓,倒是显得精神了些,“荀御史是担忧此事一出,或有人效仿,太尉当初在各郡都设有兵马镇守,长安兵马要防备北方匈奴、羌、氐等作乱,若是派出,城中空虚……况,这次叛乱都是寻常百姓,其心各异,号令不齐,战马不多,行走必慢,也极容易分散,反倒是胡族善骑,急如风火,顷刻便至。”
王允一噎。
天子此言显然并非他自己所想,就连辞藻都是照搬,现学现卖,将他驳得体无完肤。
羞窘在莫名情绪驱使下化为了恼怒。
“叛乱如何,尚未公论,这不过是猜测之语,国家大事唯祀与戎,万当谨慎小心,陛下岂能听信一人片面之语,就这般轻率决定?荀公达一介文人,未有寸功而立高位,胡言乱语惑乱君心,关中四塞之固,先时贤者谓泥丸封关者如是,迁都以来,何曾有胡族入侵?纸上谈兵!危言耸听!”
王允起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迫近榻前,脸红如潮,满脸义愤。
刘辩被他高声震慑,吓得后仰,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反驳。
王允神色这才稍缓,“此事重大,陛下当招还群臣,共议对策才是。”
“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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