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荀柔打开匣子,铜身金字的老虎立于其中,展尾降膝,瞠目竖耳,凶悍欲噬人。
他将两半一齐取出,置于案上。
本来该刚才私下见面交接的,一时忘记,不过忘就忘了,也不甚要紧。
“去岁、今岁,两载蝗灾,百姓饥饿,府库皆空,却竭力供应军中一切用度。而自开战以来,粮草、军械、俸禄、赏赐,不曾一日不及,无有一日亏待。”荀柔负手身后,叹了口气,“这一仗,打成这样,不说我身为太尉难堪,又如何对得起竭力支持的关中百姓。”
众将俱默默无语。
“太尉,这作战不利,需怪不得我等吧?”
忽而一将昂首反问。
众人顿时心中一惊,连忙看去,却是并州人魏续。
亦是已故长平侯吕布的小舅子。
吕布原本所属亲兵,以及先前以不听号令、炸营等被斩的郝萌等部兵马,多归此人,故所领部曲达五千人,其中还有两千骑兵,在营中算是第一等人物。
“难道俺有说错?也不是俺们说退,都是军帅让退就退,军师让退就退,俺们听命而行,还掩护辎重粮草。战事不利,怎能怪俺们,要说还不都是那女”
荀柔静静的凝视过去,眸中不含一丝温度。
魏续到底没敢说出多过分的话,却也满脸桀骜,“这几个月,天气大热,俺们也不曾逃战,也听命调遣,俺们与众将士,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粮草,将士阵前打生打死,难道不是应当吗?”
众将不如他敢胡说,但此时心中各作何想,却只有本人心知。
“的确。”
然而,令人没想到,荀太尉此时竟出言赞同,甚至轻轻颔首。
“兵士保卫国家,舍命沙场,的确该受供养。”
魏续乖戾不满的神色僵在脸上。
“荀凤卿身为主帅,本该征讨袁逆,却节节败退,本该坐镇中军,却擅离职守,如今只念她有将功补过之心,又孤军深入贼占腹地,除其帅位,降为振威将军,其余罪罚,待其归来再论。”
振威将军,已非常号将军,仅是杂号,略比行军校尉高一级而已。
从车骑将军降至此,所罚不可谓不重了。
“河南尹钟元常,军师祭酒贾文和,俱有劝导之责,而不能行,任其妄为,各杖三十,以其近来劳苦,暂寄十杖,这一场刑,诸君当也看见了。”
“至于诸君”他再次环顾帐中诸将,见大多人露出紧张,或已认命露出丧色,而如魏续等个别,虽则紧张,脸上还要佯装出桀骜之态,继续道,“虽然空耗粮草,军心松懈,士气不振,但确与此战成败无关。”
一言下定,恳切客观,态度平和。
众将或松气,或放心,或反生愧,表情神态,不一而足,其中又有魏续,昂然眄视,似有得意。
“自今日起,军中一应由我接管,军命如山,望诸君谨慎以待。”荀柔至此话音却一转,“军刺监(掌刑吏)何在?”
“卑职在!”刺监本就有维持营帐秩序的责任,自然列在帐中,应声出列。
荀柔一见,认得此人,故直接发问,“咆哮军帐,不敬上官,军法如何处置?”
众将之心又是一悬,至于显然被点名的魏续,心态几番起伏,此时直接慌神了。
“杖五十。”刺监果然干脆道。
“什么!”魏续失声大喊。
“拖出帐去执行,”荀柔又一挥手,“去甲就是,也是不必去衣了。”
自有健卒上前,两边各一挽一架,不顾其人挣扎,拖向帐外。
“太尉!”“太尉容情!”
魏续既掌五千精卒,其手下的三名掌军校尉都够参加军中议事,此时都连忙站出来,拦住执刑兵去路。
“曹性,曹子慧,你要阻拦军法?”荀柔却直接点了三人中为首之人。
此人出身军卒,在西征凉州时,还只是什长,却因显露出聪明,被学吏推荐到他帐下受过教,连“子慧”这个字,还是他取的,正因爱其聪明。
如今一路升至了校尉,当然也不是什么巧合,乃是锥在囊中,锋芒自露。
军规在前,恩义在后,为魏续则是军中循例,至此,曹性将头一低,向荀柔表示臣服,继而干脆后撤一步。
他一撤,三人成众的气势就没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又何敢在主帐这样地方,继续威逼。
“拉下去。”荀柔也不多理会,挥挥手,魏续这次便成功拖出帐去。
正好刚才架子未撤,将其两手各往上一捆,衣甲一剥,露出里面丝袍,执棍军卒也还在,也是两人,左右上前,举起杖就是噼啪皮肉脆响,伴随咿呀痛呼惨叫。
虽则魏续武将,比之钟、贾二人皮糙肉厚,但一则,执行者也知道前两人是士人,下手小心拿捏,生怕将人打坏了,二则,毕竟翻了一倍,还没有个寄存。
故二十棍打完,钟、贾二人还能强自行走,五十棍一去,魏续皮开肉绽,只能趴着喘气。
令魏续亲兵负之去给张仲景兄加班,荀柔再次环顾帐中,见众将总算沉静下来,个个老老实实,没有最初那种浮躁心乱、茫然四顾的神色,这才稍微满意。
他坐下来,命人张开帐中舆图,让众将各自报上各处下寨位置,人马、军械、存粮数量,又让贾诩上前指出不能前来的千金、当良二部位置、人马,以及所探得的袁氏兵马所在,以及所有情况。
羌将当良贾守在箕关,以免袁氏走轵关陉入河东中部,氐将千金则在四十里外砥柱山,探观袁氏行营,以为前哨。
这两部都是荀柔亲自收服,忠心不必说,重要是以精悍步卒为主,适应山地作战。
因于地形,现下本部所有营寨形制,近似三角,北面就是中军所在下阳城,向南近大阳,向东延伸成锐角,绵延有二十余里。
角尖处是荀襄本部五寨,形成三角,并后展出两翼,相互相依,下阳中军部分环绕则是荀柔本人曾提拔的三个小将,和张绣留下的胡车儿一部护卫军。
南端大阳城也是荀襄二部人马,而原属吕布的六部兵马则被裹挟在中间,果应方才魏续所言,在撤退其部多半是负责押送辎重粮草。
照此看,钟繇与贾诩也算预备齐全,无论是退入中条山中,据山相持,亦或是等他前来亲自主持,都先有准备。
再说袁绍,其一路追赶,也是意气风发,好在帐下也有能人,前两日抵达砥柱,却也稳住,没有立即冲过来,在砥柱之东,一片略有起伏的丘陵之地下寨,连日试探。
彼前军距离砥柱三十余里,距下阳城七十里,据前军五十里。
“依前意,你等是想退守中条山颠軨坂?”荀柔眉心一凝。
钟繇点头,“此道出为安邑,乃河东首府,袁氏贪婪,恐怕忍耐不住。”
“可若其果然贪婪,将南线淳于琼一部招来渡河,虽则未必不能阻挡,可我军也会折损吧。”
钟繇顿时语塞,拱手不语。
“文和?”
贾诩只能开口,“军中无帅不能调度,只好如此。”
说完却也一拱手,垂眸而立。
“确实如此。”荀柔一笑,“元常兄不如文和坦荡。”
钟繇张了张口,只好摇头失笑。
“虽则只为拖住袁氏大军,不过如此形胜之地,不大胜一场,未免浪费。”荀柔扶案起身。
众将顿时精神一振。
“听说张绣在函谷关?”荀柔却又转移话题。
“是。”钟繇道,“他原要东出,徐将军却不敢放他。”
“徐荣太谨慎了。”荀柔摇摇头,“不是说要攻平阴么?让他攻去。”他垂眸想了想,“再去信与友若,让他发常山兵马南下。”
“是。”这回应声却是荀攸。
这两个命令一下,帐中个别将领顿时露出思索。
“诸君!”荀柔扬声道,“想必诸君多已听说长安文官改制,也必当想过自家前程。将为兵者,所求不过两处,一则为其志,保家卫国,成就大业,不负大义,青史留名,一则为其私,封妻荫子,升官发财,长享富贵。”
“武将之富贵爵禄,之留世威名,皆要从军功上来。诸君从我,自来知道我从不吝惜奖赏。如今不使朝廷安定之人,只有袁氏,袁氏平,则天下安,诸君从我平袁氏,便是安定天下的功臣,封功绶爵,不在话下,惠及子孙,故所应当,待承平之日,修文息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绝不会发生。所谓,君等不负我,我必不负君也。”
“天下久盼安定,眼下,袁氏轻敌冒进,不知兵法,不通地利,已然陷入必死之地,只需一战,可定胜负。”荀柔提了提气道,“此乃天授之机,望诸位同袍与我一道,驱杀袁贼,复我中原。”
承诺许下,口号也热血的喊过,终究要落到实地。
“曹性,你今日便领本部兵马在瞿周西北下寨,这两日,若袁氏来攻,则从侧翼击之。”
瞿周,自然是荀襄本部顶在前军的一支将领了。
这次战役,荀襄本部人马因为总冲在阵前,死伤着实有些惨重。
然眼下来不及大动,只能稍加补充。
“是。”
“固守即可,彼退亦不必追击。”荀柔补充一句。
“宋盂、罗胜、张晟、张参,”前二人是他拔擢的偏将,后二人则是钟繇退出雒阳,所带领的两支义军,“你四人,分两路,退至颠軨坂两侧山坳,择地露营,安排工事。”
四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列应命。
剩下五人便是吕氏并州将领。
荀柔自然也都认得,他深深看了高顺一眼,这才道,“高顺往下阳,宋宪、侯成、成廉与娄关、符燕。”
最后被点的魏续属将二人,犹豫着低头听命。
“你等分出人马填塞空营,每日照顾灶火,四面巡行,以为疑兵。”
几人面面相觑,亦领下命令。
吩咐完眼前众将,荀柔顿了一顿,“还有杨奉,就不必去陕县了,在虞城驻扎听命。”
此一时彼一时,在长安时哪想到,会退得这么快。
荀攸也立即道了一声是。
荀柔再次环顾,发现最后还少安排一人,“元常兄,如今退出河南,你这河南尹,有些不便,不如转入军职?拜君为军司马,参议军政如何?”
钟繇愣了一愣,心念一转,明白日后恐怕再难涉文政,而武职又前途未卜,但此话却也非自己所能拒绝,只能上前一拜受命。
“军令无情,违误当斩,还望诸君谨慎行事散帐!”
第263章 所惜佳士
晚霞渐暗,营寨中炊烟四起。
各自受命的众将,轰然一应,都各归营寨,谨慎按照军令行事。
自今日起,全军将只有一个声音,只听一人号令,一切骄兵悍将,将只是数万大军中的一部分而已。
数年充沛的粮草、公平的赏罚、平等的升迁、体贴关怀,及时的俸禄与抚恤,任何一个统帅能做到其中之一,就够得士卒之心,更何况扫荡关中、平定陇右、收复益州的功勋,再见曹性这般,贾诩、钟繇这般,更见了魏续这般,各自都心怀一凛,各自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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