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见晓
不过,也快到极限了。
宛城的油蜡,袁将军来后就被收缴入将军府,于是在夕阳余晖尽没后,满城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最高处将军府透出点点光明。
可如今这一招已挡不住人心浮动了,夜里巡逻,李丰总能觉得那些阴暗的屋檐下,有碎碎的低语,而他自己,也对着那些摸黑窜过的黑影视而不见。
提醒送饭的梆子“当当”敲响。
士卒们不等将军下令,一窝蜂涌下城楼。
李丰不想追究,便准备按住亲卫,转头却发现亲卫队伍也都一脸麻木倦怠,全无整顿士伍的意思,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快来吧!
无论谁,来结束一切。
他受袁将军知遇之恩,守到最后一刻,竭尽忠义报效就是。
作为将领,李丰不必和士伍争抢,很快有侍从将饭食送上城墙。
除了一大碗掺着壳的麦饭,酸咸腌菜,今天竟还有一条半尺长腌鱼。
“袁将军深知守城将士辛苦,特将府中所存,不止将军,也分赐将士们,希望诸君同心同德,共克艰难。”送来饮食的张炯笑得亲切和蔼。
李丰连忙拱手道谢。
张炯是袁将军宠臣,不止是士人,还懂谶纬法术,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他再看亲卫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小条腌鱼,虽然不过是寸长的小鱼,但人人都欢喜。
宛陵封城后,城中粮草虽未短,但也需控制,盐供应马匹,作为将军好歹每天还有腌菜,士卒们却很长时间没吃到盐了。
不必像袁将军进膳那样讲究,要有席有案,还要女乐助兴,李丰往地上一坐,以手待著大吃大嚼,一扫而光。
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向西偏了。
李丰领着亲卫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该来换岗的将军杨宏迟迟不至,不远处朝廷军营炊烟袅袅,飘散过来的气味仿佛带着肉香,让他又觉得很饿。
竟渐饿得腹痛起来,眼前发白,头晕沉沉,腿脚也渐软得不听使唤。
李丰连忙扶住城墙。
这时候,他要再不发现不对,未免就太过迟钝,可已经来不及。
身后“噗通”一声接着一声。
他艰难回头,落在视野中最后的,是几个歪七拧八摔倒的甲衣身影。
来不及产生什么情绪反应,疼痛与眩晕便使他不受控制的摔倒、抽搐起来。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湿热的液体在鼻、耳里流动。
李丰脖子梗直,眼前仿佛闪过那一年上巳。
春草碧丝,春光明媚。
袁将军骑着乌黑骏马,挥鞭在前,纵马奔驰,他拼命跑,跑得肺里全是火烧,一直跟在将军身后,超过同僚,终于赢得一句垂问:“好健士!报上姓名!”
又是一年上巳,低垂桑枝下,女子乌发挽髻,皮肤洁白,眉眼灵动,轻轻一眨,像闪着光芒,她伸出纤细绵软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明明那样轻,他的却不由自主被带倒下
喉间“咯咯”响声忽然一止,乌血已蜿蜒流淌成溪,经过漫长挣扎的痛苦躯体,终于凝视着一个方向,静止不动了。
城墙之下,城门“吱呀吱呀”被终于被推开。
于此同时的将军府,果然正歌舞起兴。
金兽炉内燃着馥郁的香,丝竹悠扬,彩衣女伎手执红莲翩翩起舞。
袁术醉醺醺的搂着姬妾往喉咙里一杯接一杯灌着美酒,直到冠带不整的文官冲进殿,不管不顾的跪下大喊:“主公,西门破了,汉朝军队进城了!我们快逃吧!”
袁术醉眼朦胧的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他推开侍妾,一下站起来:“荀含光竟攻城了!”
他不是打算不攻城么?
“不!是守将打开城门投降,放了汉军进来!主公,此时城中混乱,快同我一道逃走吧!”师宜官伏身再拜,抬起头眼泪纵横,“再耽误来不及了!”
“逃?往何处去?”
袁术踉跄了两步,精神却完全清醒,扶着木衣绨锦的兰锜架大声道,“四面,何处不是罗网?我袁公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啊!”
他仰头大吼,声音凄厉。
主记师宜官,侍妾,并方才还翩翩舞蹈的女伎,全都呜呜哭泣起来。
袁术却面无表情,神情冷静的从架上,取下了配刀。
宛陵城果然小,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喧闹已经传来。
……
荀柔乘马车缓缓驰进宛陵敞开的城门。
这座小城,墙高不过一丈,道宽不过两辙,抬眼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城墙。
道路上没有多少尸体,只是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味道,提醒着这座城池已被围困数月。
未曾经历激战的宛陵,终究还算保全,并不像当初的邺城满目惨烈。
“此条道路直通将军府,罪臣安排了人看守府门,袁将军……不,袁贼必在府内。”张炯徒步跟随在车旁,态度十分殷切。
荀柔看他这张猥琐的面孔,就很厌烦。
“听闻当年向袁公路解释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是张君?”
一句话把张炯说得当即跪地,他挥手让亲卫将之押解下去。
宛陵城中里巷已被封锁,过程很顺利,城中没有抵抗,只有一些涌至巷口的人,在士兵之后大喊饶命。
马车没有停止,径直抵将军府,这里也已被先行官清理。
荀襄站在门口迎候,扶他下了马车。
“袁公路已自尽而亡,府中府库我已派人接管,府中男女皆已关入偏室,孙将军说要去袁氏主簿阎象府邸,搜查私兵,我没有阻拦。”
荀柔勉强点点头。
破城后劫掠是一向地方诸侯的惯例,讲一时讲不通。
曹孟德本人不算爱财,士卒只要在城外,危害就要小些,可再将孙坚拦在城外,就显得太刻意了。
他将荀襄安插在前,让她以人数优势,尽快接管更多地方,以及最关键的将军府。
出于种种原因,孙坚不会和荀襄争抢,可也需得让出些地方,避免孙文台觉得他想吃独食。
“看着些,若有士兵乱蹿,以军法就地诛杀。”荀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来越伪善。
战后他想让孙坚离开江东,现在不便过分冲突,只好牺牲袁术附翼了。
“是!”荀襄抱拳一礼,转头传令下属。
荀柔在士卒簇拥下走入这座府邸。
与北方宅院毕竟不同,前院是个大莲池,此时还有红莲盛开,几座石桥如飞虹跨过池上。
红花绿叶映照,池水清且涟漪。
袁术却已在池后的大殿中死去。
士卒为荀柔揭开草席,露出袁公路已苍老松弛的脸,只有颌下五寸长须虽沾了血,还是修剪得精致模样。
当年相貌堂堂的天子殿上臣,已为征战、颠沛、酒色磨成另一幅模样。
低声呻唤在忽而在一张席下响起。
荀柔走过去,士卒已将草席掀开,露出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胸前衣襟破损一长道,看上去是被刀砍伤,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老人睁开眼,艰难道,“荀……太尉……”
“你认得我。”荀柔确定。
“罪臣……师宜官……曾为雒阳……鸿都门学生……见过……太尉……”
鸿都门学,这个遥远的名词,唤醒了荀柔旧年记忆。
这张苍老的脸,也渐渐与记忆对上。
他们并无私交,但那是一段很悠闲的时光。
在当时的雒阳城,师宜官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其极擅八分书,书如雕翅未息,翩翩自逝,在鸿都门学士中数第一。
其人又好酒,常饮市中,兴来就书于酒家壁上,若欲观看,需当买酒,于是观者云集,而待酒多卖出去了,他又使人将字铲去。
这是当时雒阳轶事,潇洒得一塌糊涂。
荀柔听过,也曾好奇凑过热闹,只是更喜欢钟繇的典雅古韵。
不过,鸿都门学生这一身份,在当时并不为主流接纳,包括荀氏在内许多士族,都认为这些人不走正途,以帝宠取禄。
他也曾吐槽灵帝,办学明明是为排斥士人,占据臣吏份额,却又不招真正有才能的平民子弟,尽数取书法、篆刻、音律等不务正业的艺术人才,想要改革,却成了供天子个人享受的工具,灵帝刘宏这个人,简直没救了。
果然,后来事实证实了这个想法,鸿都门学没几年就办不下去了,当初风光出任地方的学生也都渐渐消失在官场。
到灵帝疾病渐成,无心宴乐,留在雒阳的鸿都门学士也渐渐消失,不是黯然出京,就是成了依附某豪门的枪手,失去姓名。
曾经在雒阳名噪一时的师宜官,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大概也是从那时候依附袁术。
“师公,可还有什么遗言?”荀柔蹲下来,轻声问。
师宜官衣襟被鲜血浸透,看不出伤口深浅,但对方唇边冒出的血沫,却显示脏腑必已重伤。
所以纵使还醒着,运气却不如他,因为此处并没有一个能施展起死回生之术的华佗。
“老朽一生……不合时宜,志大才疏,误者……良多……”师宜官嘶哑声音道,“自知罪深……不敢乞恕……妻子俱没……亦无所求……只求速死。”
荀柔答应了,让亲卫上前了结师宜官的痛苦,自己却负手缓步走出堂屋。
整个宛陵,烟尘动地,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职责所在,只有他竟忽然空闲了。
袁术是最后一个占据地方诸侯,他一死,天下就全然收归朝廷掌控。
天下要太平了。
……天下,太平了么?
汉灵帝原也为社会结构改良做过努力,雄心勃勃出京的鸿都门学士中,也未必没有人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如今也十分明白,要选拔没有门第的黔首平民,是多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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