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门庭 第37章

作者:青山见晓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历史衍生 正剧 无C P向

第39章 光和五年

“蒿里茫茫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秋风中哀歌悲切,白布飘荡,一抔一抔黄土纷纷铲落,渐渐将棺椁掩埋。

光和五年,二月,大疫,遍及诸州,国不能止。

至秋,这已是荀氏族中,今年举行的第五次葬礼。

也是荀柔自穿越来此,遇见的第三次大疫。

第一次他尚且是梳冲天辫的孺子;第二次他是刚开始留发垂髫的小童;如今,他已是束发帻巾的少年。

去年的蝗灾,天子不能治,以致七州缟素,饿殍载道。

大灾之后,又是大疫。

疫病蔓延下,高阳里一片惨白,人们凄哀以目,连三五岁的童子都知道,不能在别家出殡之日,笑闹嬉戏。

荀柔抬头望着族地茫茫的坟丘,心中也一片茫茫。

哀戚吗?

仿佛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冲淡。

麻木吗?

却还没有。

乌鸦停在远处的墓碑上,呀呀叫了两声,又扑了扑翅膀飞走。

荀柔盯着那只鸟,耳边是兄嫂哀哭声,还有族中妇人低声絮絮的安慰。

他与族兄来往不多,但也记得其人性情疏朗爱笑,家贫却并无悲苦之色,田间归来啸歌载道,采撷野果佐食,路遇里中小孩,就摘一枝投喂,往往还未走到家门,就送得两手空空,其人却不在意,大笑而已。

至今后,是再见不到了。

数月来,高阳里丧事频频,让他梦里都常飘着白麻,全是些熟悉的身影,偶尔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梦。

“阿善?”

低声关切,如初阳沁人,荀柔侧过脸,微仰头,墨色长睫微微眨了眨,望向身边的堂兄荀彧,“听闻兄嫂丧礼之后,便要随其亲族归家。”

这几年他也有长高,但还是不及堂兄远矣。

兄嫂的亲兄弟们与荀氏族中兄弟一道,低声喊着号子,抬起青灰的石碑,在坟前树立起。

碑上寥寥数行,记述族兄一生。

荀彧轻轻颔首,束发白布绳垂落在墨色鬓边,“的确如此。”

“恢兄向来放达,若是泉下有知,想来心中也会欣慰。”

清仪雅重的青年低下头。

少年堂弟的眼眸明若琉璃,直炽有光,如同先任颍川太守何遂高所赞,见之如云开日现,灿若朝阳。

“虽不中礼,却合人情,未为不可。”荀彧微微弯了弯唇,此事虽则族中答应,却也未尝没有非议,“阿弟推己及人,真君子也。”

荀柔被堂兄夸得顿时脸上一红。

“阿叔,东仓里王君前来,说家中老母生病,想请阿叔出诊。”

数年过去,咬着荀柔的手不放的娃娃,长成濯濯青柳的秀美少年。

阿贤小朋友,仲豫兄取名荀颢。

颢,光明盛大也。

大兄可谓是寄望深重。

小少年悄悄凑过来,踮起脚凑在荀柔耳边低语。

荀柔神色一变。

这几年,他是读过几本医书,随姻兄张仲景学了些医术,自知水平不精,原只帮乡里看些小病。

只是此时寻常医工,许多连医家经典都没读过,靠着家中传承的几个偏方,半医半巫,半治半骗。有此同行承托,他居然也在本地小有名气,不时临近里县都有人上门来请。

都是些黔首百姓,无多钱财请名医看诊,他若是不去,多半只能托以巫术,求之上天,他心中不忍,只要有时间,便都答应下来。

只是今日…

“你让他先归家,我未时便至。”荀柔捻着指尖数了数时辰。

“是。”

“救命之事,岂可耽误。”荀爽回过身来,干脆道,“早去早回。”

荀彧颔首赞同,“叔父所言甚是,阿善不必担忧,若有人问起,我代你解释便是。”

“是,父亲。”既然亲爹发话,自然不能违抗,荀柔应了父亲,又转身向堂兄,“多谢阿兄。”

荀爽望着幼子,叹了口气,叮嘱道,“出外小心…少与人私言,敬慎守礼。”

“…是。”

荀柔听出父亲深意,嘴角忍不住抽搐。

被人堵在屋里求婚这种事,他也不想。

少女们彪悍热情,如果当事人不是自己,这种行为他其实愿意给对方鼓掌来着。

“我陪阿叔去。”荀颢道,“我回去牵马拿医箱来。”

“如此多谢阿贤。”荀爽点头。

“叔祖放心,我一定将阿叔平安带回!”

“…你与王君说一声,让他先行,我们稍后便至。”荀柔只得补充叮嘱。

自上次事件过后,他出门看诊被要求要带小朋友随行,以应万全,在这件事上,他被剥夺发言权。

“阿叔放心。”荀颢一点头,转头就跑。

荀柔望着他飞快的背影,低声辞了父兄,悄悄走出族地。

族地之外是田野。

今年既有大疫,又有旱情,即使本地推广水车,但田中麦苗,仍比往年明显稀疏枯瘦,据有经验的农户称,能有常年三成便是运气。

要战胜天旱,只有挖渠引水,但工程巨大,如今的颍川太守文苑,不会答应。

荀柔弯腰捻起一枝麦穗观察,忽然一股热气喷在脸侧,他一转头,就对上一双纯洁乖巧湿润的大眼睛。

“唏~”

这匹浑身如墨,唯四蹄雪白,刚刚三岁的少年马,是去年徐州豪商糜家,送来的礼物。

自五年前,他好不容易寻着模糊的记忆制出竹纸,最近几年,每年他家制出的竹纸,有一半被糜氏贩去北方。

与时下别家纸相比,荀氏竹纸玉白柔韧轻薄,托墨不易晕染,很得士族喜欢。

糜家独得北方市场,不时就来讨好一下,总担心被人夺了生意。

不过这匹好马,落到他手中,他又不怎么会训,任其自然生长,大概在爱马之人看来,是暴殄天物了吧。

名曰踏雪的马儿扬头,亲昵的蹭了蹭,伸出舌头就要舔。

“好了,好了。”荀柔连忙拉住缰绳避开,又拍了拍马头让之安静,再从阿贤手中接过银簪,摘下白布条,重新束发。

毕竟要去别人家中,带着丧,就不太合适。

“阿叔,这个。”等他换好发簪,荀颢又从背上取下竹笠递过去。

荀柔沉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竹笠一眼,这才拿过来扣在头上。

再转身,一跃上马,一抖缰绳,一夹马腹,黑马不必鞭摧,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阿叔等等我啊。”荀颢连忙唤道。

踏雪是良驹,撒开蹄子跑,他这匹驽马可赶不上。

颍阴县整个也并不大,东仓里离高阳里不过五六里,不需半个时辰,一路田地均甚稀疏,看得人心中担忧。

“公子,可是到王富家去看病?”头发花白的里监门,认得荀家叔侄,远远便从门中迎出,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整洁,但咧嘴一笑,就露出脏污发黑,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

营养不足引起的牙质不佳,牙病、牙齿过早脱落在寻常黔首中不少,甚至不以为是病,也没法医治。

荀柔下马,拱手还礼,“正是,王君可已归家?”

“已回,方才就驾车回了,”里监门将驼背弯得更深,热情道,“回来有一刻了我来为公子牵马领路。”

“多谢,不必劳烦,”荀柔轻轻摇头,“我认得路。”

“……哦,也也是,公子记性好,自然认得。”里监门连忙点头附和,脸上却不免露出一点遗憾。

东仓里比高阳里破败贫穷,里中道路狭窄,路面凹凸不平,屋檐围墙更低,几乎不必伸长脖子,都能看到临道的院子里情景。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朽后,特殊的潮湿陈朽臭味。

几乎家家户户,院中都有黄泥砌池,中分两半,一池浑浊,一池灰白。浑浊者是旧储净水,灰白者乃是石灰水。

池边还有一个半人高灶台。

这些俱为制作草纸所备。

从蔡伦之后,造纸术仍在持续改良,至东汉桓灵二帝时,已有质地细密,适应书写的左伯纸。

但左伯纸用桑皮和麻料,桑树还好,麻却是自古以来为我国制衣最广泛材料。

虽说用旧麻破布…但这时候哪来许多旧麻破布,大多黔首百姓,制衣尚不足,许多都要将衣物穿至朽烂为止。

故而,纵使改良,左伯纸仍然工艺复杂,造价昂贵,不利于普及。

荀柔知道,后来纸张兴起,产量上升,价格下降,盖是由廉价竹子取代了麻,成为新的造纸主要原料之故。

所以,在得到太守杨彪支持后,他借此时先进制纸工艺,再加上记忆,实验过后,复原出竹纸。

然而,最上等的竹纸制作仍然很难,工序复杂、技术难度大,不适合大规模生产,他再次简化工序,研出质量稍次的竹纸和草纸。

草纸顾名思义,原料以草本植物,来源广泛,纤维柔软,降低软化纤维的难度,只需在石灰水中浸泡几日,再经过蒸煮打浆数道工序,即可成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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