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裘千总立刻丢了人,大步往陈氏处来,揪过她的胳膊将刀架上其脖颈,嘿嘿笑的一脸肆意,“我不管你有多少话说,等到地下,去给阎王老爷说,我不听你狡言。”
武人鲁直,眼睛里只有钱,但挣钱的要义也记的清楚,只做事,不问因,少究果,才能生意兴隆。
眼前少年的武力值,他领教过了,没有人质在手,他肯定不会敢在阵前下马,更不会敢用如此语气命令人。
他太清楚战阵之上,胜负的关键点了,就如武景同生气一样,都是因了一鼓作气,再而竭的原因。
他在对方士气正盛之时,推出了人质,断了那股冲天的气势,也为己方赢得了喘息之机。
所以,他很清楚,在这对峙期间需要保持的态度。
一定要把刀拿稳,并且不能受任何言语蛊惑。
秀才遇到兵,凌湙在京畿这么久,竟是头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九……”
武景同瞪眼。
凌湙望着努力保持平静,控制身体颤抖的母亲,只听她轻声念叨,“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回京了,你不欠这府里任何人了,记住,你出了府,不姓宁,不欠他们的。”
竟梗了脖子,闭眼要往刀口上撞。
“……全体都有……下马、弃刀。”
凌湙的声音撞着裘千总的第十个数,在陈氏陡然泪奔中,冷然发令,并立即从马上翻身而下。
随着他身后动作的,是上百的亲从护卫,无一犹豫与质疑,声传令到,而铮铮器鸣落地的声音,震的脚下土地发抖,扑簌簌的扬起一阵雪雾。
这整齐划一的动作,纪律严明的行止,着实震撼了一众京畿卫出身的营兵,握着刀的手不自觉攥紧,互相都从身边同袍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据说这是打过凉羌铁骑的北境兵,原来竟是这般气势么!
连裘千总的眼里都含了钦佩,上下望着凌湙及周遭一众弃了刀兵的扈从,喃喃叹息,“可惜了,下辈子记得别站错队了。”
说完一招手,“上铁链,全部锁上。”
陈氏急了,挣扎着冲凌湙大叫,“走,走,别管娘了,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凌湙在她挣动间,已经到了她十步之内,因为手无寸兵,裘千总并不怵他,一只手拉着陈氏,控制其自由,一只手指挥着手下去绑人,眼睛在落地的斩马刀上流连,大有立刻上手试一试的样子,而与其有同样想法的,则已经迫不及待的弯腰去捡拾。
武人对于兵器,尤其是杀人神兵,根本毫无抵抗力。
“什么叫可以了?母亲,儿怎可能会弃你于不顾?既已出京,便随儿去北境吧!边城很好,真的很好。”
裘千总心速骤疾,常年刀兵游走的危机,令他瞬间将注意力从斩马刀上撤回,手攥着陈氏的胳膊要将人甩进车厢,只他到底低估了凌湙的身手,便是赤手空拳,只要让他近了身,夺一人并不在话下。
十步的距离,在他动作刚起时,凌湙也同时鹤起,箭一般飞射向陈氏,一把扯了肩头的大氅,凌空兜头罩向陈氏,同时绑在后腰上的短刃出鞘,凌厉的砍向裘千总的胳膊。
裘千总霎时撤手,心有余悸的倒退数步,眼睁睁的看着陈氏被不及他肩高的少年,拢到身后,讶然失声,“好俊的身手。”
竟然不全是仗了神兵的优势。
他大意了,原来不止要少听他狡言,还要防他偷袭。
凌湙横刀在胸,昂首挺立,“是你轻敌了。”
以为有人质在手,我便得乖乖受制。
陈氏扶着凌湙后肩,眼晕的勉强站直,身上大氅上传来的热意,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时禁不住心绪,捂着嘴呜咽出声。
裘千总失了一人后,立即将刀尖对准宁氏父子二人,拧眉威胁,“你父兄的命可还在我手里,这一次可不会再叫你轻易得手了。”
凌湙一身墨色箭袍,标枪似的立在泥泞的雪地里,他身后是重新夺回刀械的武景同和酉一,在陈氏脱离危险后,那些弃了刀兵的亲从再次掌握主动,与身边来抢夺武器的敌手打了起来,不几时便都重回马上。
所以人司空见惯般的,不意外凌湙的反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主上是什么性格的人,就从来不是束手就擒之辈,且赤手空拳亦无人能敌。
“酉一,送夫人去马车上休息。”
陈氏有些担忧,望着地上的父子二人,嘴唇微动,却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在酉一的搀扶下,缓慢的往后排走去。
凌湙将短刃归鞘,眼睛扫了一下希翼的望着他的宁氏爷子二人,嗤笑,“你杀便是了,他们于我而言,无足轻重。”
一句话,骇的宁栋锴和宁晏失声惊叫,“小五(五弟)……”
裘千总亦意外的瞪直了眼,低头在父子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懊恼在脸上闪了一下,怪不得这小子怎么那样容易就下了马,原来只是为了救其母。
他该想到的,就之前的情形,显然这父子兄弟有矛盾,且不可调和。
凌湙蹬马上鞍,调整着护腕松紧,对于地上两人惊怒哀嚎视而不见,与裘千总对视半晌,方道,“同样的招数我知不可复用,可也没甚关系,因为从始至终,唯我母亲一人值得我舍身,裘千总,你失机了,他们……可威胁不到我。”
宁栋锴和宁晏哑然,努力昂起头来往马背上张望,见凌湙一脸冷漠,根本不像说假的样子,忽然就崩溃了,扯着嗓门大吼,“不孝子,你若见死不救,世人当指着你的脊梁戳指怒骂,便是到了地下,列祖列宗也不会饶你这不孝不悌之举。”
裘千总低头望着痛骂不已的宁氏父子,一时间猛然懂了凌湙的选择,这样的父子兄弟,救个屁,换他也不救。
凌湙横刀马前,挑眉发问,“还打么?”
裘千总撮了口牙花子,望着身后闻阁老派来的人手,又数了数凌湙方人数,觉得还可以再战一场,当即竖了刀道,“你真不管他们死活了?你可想清楚了,他们今日死,明天你的名声可就臭了。”
作为人子,对父兄见死不救,绝对是会被天下读书人喷死的。
宁栋锴和宁晏吼的声音嘶哑劈裂,狼狈如蚯蚓般在泥地里挣扎,再无半分尊贵可言。
凌湙假意沉吟半刻后,问,“你的条件?”
裘千总往队列最后望了一眼,回头与凌湙道,“要两个孩子,二换二,你不亏。”
凌湙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摇头,“一换二,愿意换就换,不愿意换就拔刀。”
裘千总沉默,半晌道,“那我交不了差。”
说着便将刀重新亮了出来,而他身后的手下们,也一起亮了刀,情势骤紧。
凌湙两手一摊,“一死一活,要不要?”
裘千总惊讶的直了身体,瞪眼,“死了一个?”
凌湙点头,“路上不小心,病死了一个。”
说着手一招,后排抱出来一个孩子,四肢俱软的摊在人怀里,脸色苍白,全无气息。
裘千总喃喃道,“真死了一个啊!”
那一直躲在队伍后头观望的闻阁老手下坐不住了,快步上前对着凌湙道,“我需要亲自验一验。”
凌湙摆手,那人小心的上前,伸手往瘫软在地的孩子鼻息处探,又往脉息上摸,前前后后摸了好几处地方,均都没有生命迹象,最后终于信了死一个的真实。
裘千总望着这人难看的脸色,无奈的发问,“闻管事,怎么弄?”
那人脸色非常难看,回站到裘千总身边,踢了把宁晏,“晦气,换。”
凌湙眨眼,招手。
凌誉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走到了队伍中间,仰头与凌湙对视,后尔又将眼神落在闭目不醒的凌彦培身上,小拳头捏紧,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至闻管事身边。
闻管事见人到手,瞬间翻脸,对着裘千总下令,“杀光他们,不得让他们渡过天子渡。”
宁氏父子与凌彦培被拖走,凌湙横刀马前,远远的望见随着闻管事话音落地,四处冒出头的伏兵,足有千众。
裘千总摊手,一脸看好戏样子,无辜解释,“你看,不是我要食言的,是他们就没打算放过你。”
凌湙早心中有数,望了眼皇陵方向,“你怎知我有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呢?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端看谁能技高一筹罢了。”
裘千总不解,闻管事拉着凌誉的手退至人后,“休听他胡言,上。”
上?
凌湙坐直了身体,望着逐渐成型的敌阵,望着胜券在握的闻管事,点头,“步步施以退让,每次皆留活口,终于到了收网之时,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不然怎么能让闻阁老倾巢而出,引关谡步步紧逼,总不能白演一番。
江上有雾升起,月夜里随风飘来了熟悉的硫磺味。
磨叽了半日功夫,杜猗终于成功带人摸上了岸,五百刀营骑兵,列阵齐鸣,破空般疾驰而来,人人甲胄,个个长刀。
杜猗一马当先,直冲向凌湙身前,出刀击鞘,声震当空,“刀营旗总杜猗前来报道,请主上点兵。”
随着他声音之后的,是齐刷刷的刀鞘相击声,“……恭请主上点兵!”
裘千总一瞬间汗毛倒竖,勒马驻足不前,而他身侧的闻管事,脸上得色顿失,惊骇的望着这突然出现的队列,心跳骤然失衡。
至于宁栋锴和宁晏,皆都陷入长久的沉寂,一股子悔意涌上心头。
错了错了,这一定是老天爷跟他们开的玩笑。
错了,全错了。
陈氏眼中热意流窜,望着沉默的父子二人,讥讽声再也控制不住,“嗤!”
这就是被你们当做弃子送人的孩儿。
193.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围猎,谁围猎谁啊?……
高昂的战意随着队列的成型, 似一股灼烈的飓风,刮至这片被堵的针戳不进的方寸围猎场。
凌湙出京人数百余人,还要顾着投奔而来的乞儿, 以及两辆装着毫无战斗力的谋士稚童, 一路行进皆受阻,三五十里遭追伏, 虽不至惊慌失措如丧家犬, 可在旁人看来却是命系危途, 随时都会被切死在荒郊野岭, 纵算九命如狸,亦无生机可走。
他们自信的以为, 凭借手中的私兵, 就能留下这拖老携幼,人数不足二百众的仓惶逃徒。
直到现实教做人, 四五波伏兵后,私兵折戟,活口寥寥, 奔逃回京者, 尽皆惊惶,描述起追杀详情,竟不知如何开口。
耻辱、羞愤,自尊受挫都不足以形容被完虐的过程, 只能以一句不愧为杀过凉羌铁骑的北境军为结论, 替自己以多倍兵力,却败于凌湙之手的行为遮掩。
他们越如此,就越激发出了闻高卓的除祸之心,不肯轻易放归这波人, 巧中了凌湙为他精心谋划的引蛇出洞计,一点点的诱发了他的斩草之意,为此甚至能强忍下与关谡的不睦,在大局为重的前提下,设下了以天子渡为界的杀戮地。
凌湙既知关谡在有意消耗闻高卓的人手,又怎能放他一家独大?在窥出闻高卓动了反将之意后,便立刻让人将消息送给了齐渲。
果然不久之后,他得到了闻、关二人喝茶饮宴的消息。
多么令人振奋,又是多么让人钦佩,利益面前,便是生死仇敌,背地里掐打红了眼,到人前,就又能坐一个桌子上喝酒吃饭,畅聊友谊。
齐渲用段高彦之妻,反制其为他在闻、关面前斡旋,又以此次凌湙的洞察先机,讨回了其妹的婚书,了了与闻家的怨结。
他官途的选择面,终如凌湙推导的那般,暗里投进了袁芨阵营,并在袁芨的引导下,理顺了闻府门前那一场打斗的核心意图。
凌湙的真实身份,也由此被他获知,为报襄助之情,在宁候府被围,宁氏三口被绑出京之际,一封告知书信,由他的亲卫冒死送到了凌湙手里。
尽管内容并不意外,可他的态度却叫凌湙欣慰,也不枉他为此动的脑子,此后京畿官场,就不单只有袁芨这一个外援了。
袁芨中立,谁做皇帝他忠谁,齐渲可不是,他忠的是自己,这样的可能自私,可忠可奸,却正符合凌湙当下的需求,所以,凌湙愿意助他上位。
齐渲进中书门的事,稳了。
如此,信息已至,局井便成,凌湙当然要成人之美。
围猎场,谁围猎谁呢!
凌湙垂眼敛息,静默望予单膝叩地的杜猗,声音清浅,点头赞许,“时间门掐的挺准,长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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