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
王昌德很快就把谢、魏二家两位老爷请来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该在家中享清福,可偏生王家老爷之祸让他们也不得安宁,三家人头一回站在了一起。
去荃州的人还没回来。
按理说,荃州与星州中间隔着片灼月湖,一天就能来回,就算丁家村难找,这好几天过去,也该到了,船却一直未归。
王家老爷请了谢、魏两位老爷来时,他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丁阿婆的确已死。
确切的说,整个丁家村都遭了大难,全村人都死了。
三人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丁阿婆不在,意味着……诅咒将要复苏!
王老爷就是他们的下场!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诅咒的古怪,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是无用,唯一一个能压制住诅咒的丁阿婆也去了。只有这位大师能救他们!
奈何这位大师不图名利,只要各家出五百两银,还要求换成银票。
区区五百两,不算太少,却也不多,不过是为了份心意。三家人都痛快给了,又把族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请出来,搬出族谱,一页页翻过去,根据人名说当年事。
几家老人坐在一块儿,拼凑出了当年的卫家真相。
姜遗光早已经从衙门卷宗里听过,却不知道卫家后来如何。
以及……当年那个叫妙妙的小女孩。
若只是深受冤屈而死,死前含怨就能生出怨念,化为恶鬼。这世间枉死之人何其多?为什么却没有那么多厉鬼?
那批做成骨瓷或花瓶姑娘的人中,只有妙妙一人变成了厉鬼么?
其他的骨瓷和花瓶姑娘,都售往了何处?这三家一点都没有留下来吗?
后人叙说前人事,尤其是说自家祖宗的事儿,总是会抹去些丑闻的。一代代传下来,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卫家的瓷窑被奸人所害,有人趁夜偷偷潜入窑里放了婴灵,婴灵怨念不休,害得卫家瓷窑再也烧不出那样精美的白瓷。
王家那位年纪最大的叔公认为,他们现在听到的抓挠声,就是当年被投入窑中的婴灵所化。婴灵在烈火中挣扎,只能用指头不断抓挠窑壁,却不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便恨上了卫家人。
其他几位老人也这么想。
姜遗光经历过镜中死劫,已经大致拼凑出了完整真相,没说什么。
他转而同样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说,妙妙的亡魂,是因被做成了花瓶姑娘而生,那这传递了几十年的抓挠声又是因为什么?
又是哪一个鬼魂的怨气?
姜遗光站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想要解决,除非你们找出当年卫家卖出的骨瓷和花瓶姑娘。”
“找到了几样,再来找我。”
“什么骨瓷?”魏老爷还有些不解,王家那位老叔公和王老爷却脸色骤然间煞白一片。
谢老爷同样脸色煞白,在那一瞬间还下意识扭头看王家老爷。
别人不知,作为他过去的亲家怎么会不知道?
王昌德早就在私底下开了间瓷窑,只是不打着王家名号罢了。
骨瓷……他当然知道骨瓷。
大师特地在这时候说起骨瓷,莫不是王昌德他……
“姓王的,你莫不是又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谢老爷就气得跳脚。
一想到王家卖出去的那些瓷,或者送到谢家的瓷具里可能会有人的骨灰,他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怪不得,怪不得诅咒复苏后先找上他。这不是活该吗?
王老爷闷不吭声,不敢说话。
半晌,才道:“我能怎么办?谁不是为了赚钱?”
星州及不上荃州富裕,他这个王家比不上那头的王家,到时候并过去,他这个族长的位置岂不是不保?
瓷窑已经开了有五六年了,他怕丁阿婆看出来,才什么都不敢说,渐渐和那边断了联系。
“除了骨瓷,还有什么?”姜遗光问,“花瓶姑娘?或许还有别的?”
谢家和魏家的两人不明白什么是花瓶姑娘,几个老人倒清楚,当即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家几人。
姜遗光道:“既然做出这种事,就别怪怨气缠身我即便救你一回,下回还会有其他恶灵。我救不了你。”
救当然能救,不过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为这几家人渡死劫?
谢老爷和魏老爷也怕得很,谁知道会不会扯到自己身上,不禁追问王昌德他还做了什么。
后者嗫嚅两句,慢慢道:“也,也没什么……”
“……就是,一些杂耍班子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王家比不上谢、魏二家,武德不兴,前些年做生意也赔了钱。王昌德翻阅一本祖上传下来的手札时,就发现了一些赚钱的法子。
他开始建瓷窑,烧骨瓷,又去炼花瓶姑娘。
世间人命是最贵也是最贱的东西,星州靠湖也靠江海,常有外地人来。这就给了王家可乘之机。
从那时起,王昌德就让人留意了,但凡有外来落单的流民,摸清楚身份后,一律绑到瓷窑里,肉剔了喂猪,骨头取了烧瓷,精美漂亮如白玉的骨瓷问世,销往北方,问起只说以牛羊骨粉入釉,无人得知这里头掺了人的骨血。
再有些孩童稚儿,收了来做成小小的骨瓷饰物后,便打着婴灵庇佑的名头,悄悄在闽省贩卖,据说能叫人心想事成。
这婴灵瓷饰,有些做成孩儿枕,有些做成瓷铃铛、瓷佩。妇人买回家能生儿子,男人买回家能升官发财,老人买了能延年益寿,一切厄运都会被婴灵吸走,等这饰物把厄运吸满、变黑了,再把它丢进海里。这样一来,厄运便再也找不上门。
王老爷说着说着,喘口气,指着另外两位老爷骂道:“也别净说我了,你们知道的时候不也买了两个吗?现在就在大师面前装好人了?”
“够了。”姜遗光制止即将发生的争吵,“还有什么?继续说。”
还有……
有时买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儿不够烧,拿来做花瓶姑娘又不够漂亮。瓷窑里有个曾经走南闯北玩杂耍的人就向王老爷提议,干脆把人做成些别的东西。
人的皮剥下,活生生热乎乎的时候趁热套上狗皮、羊皮等,再用羊肠线缝合好,等长大了,这就能牵出去供人作乐。
谁让人太多了呢。
“不光是我,别人家也有这么干的。我好歹让他们活了,给吃给喝……”王老爷辩解。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心善。
去两年还好些,今年……今年听说两广地闹干旱,又来了许多人,拖家带口、衣不蔽体的,半吊钱就能买一个人。王老爷还知道不要让一家人绝户,他都是一家人中买几个,剩下至少一半,让他们能活下去,也算是做善事。
王老爷说到最后,坐在座位上抹泪,忽地来到姜遗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只求大师解了这诅咒,不要连累其他王家人……”
老人不断磕头,很快,额头上就渗出血渍,让人看了格外不忍。
姜遗光看着,鬼面具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平静无波。
他并不同情王昌德,也没有一丝愤恨,只觉得有些麻烦。
一个人的作恶,就能让那么多人生出怨气。这些怨念形成的恶鬼又要波及到更多人。
如果把他杀了,那些恶鬼的怨念会平歇吗?
其他人却以为他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殊不知,姜遗光心里只在想:既然如此,那抓挠声到底是怎么来的?
或许得找找从哪一代开始的。
他想起自己指甲挠在木头上的声音,不禁产生联想——这抓挠声会不会是人未死时就进了棺材,在棺材里不断挣扎发出的声音?
他曾听祖父说起,有些人家中老人去世,停灵两三天后就急着下葬,结果那人并没有死,反而是在棺材里、在地底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给活生生闷死了。
这类人如果把他们挖出来,还能看见棺材壁上的指甲印。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问出了口。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查清楚最早开始听见这声音的人到底是谁,然后……”
“开棺验尸。”
轻飘飘四个字,叫其余人大惊失色。
“绝对不行!这是对先祖不敬!”
“祖上在天之灵一定会生气的……”
“大师,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这个绝对不行啊,到那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王昌德老泪纵横。
姜遗光问:“难道你现在下去很有颜面见他们吗?”
王昌德哭诉的声音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遗光道:“既然你们死活不愿意说,我只有这个办法。如果这个方法你们也不愿意用,那……你们的命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这几家人不同意也无所谓。
他大可以找到这些人的祖坟所在,自己去看看。
还是有些古怪。
如果真是卫家先祖因为没有死透被活埋生出的怨气,他会直接诅咒自己的后人吗?
王家那位老叔公以完全不符合年纪的眼疾手快一把扑过去拽住姜遗光的大腿,扑坐在地。
“大师,大师,我们都说……”
他磕磕巴巴地,把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儿说了。
先帝在位时,约莫是圣德十年左右。
那时卫家已经做这人命生意很久了,他们知道亏阴德损阴司,可谁能拒绝这白花花的银子?左不过是抱着大不了死我一个,留下家产给后人的心态。
那时,卫家有个少爷,姓卫名善元,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胆大心细,能识文断字,能算账,能拉人脉,眼见着就能担卫家下一任家主了。
孰料,他在运货跑船时,那艘船不知怎么的,既没遇上风浪也没遇上水贼,但就是翻了。
满船货连带着卫大少爷消失在滚滚江水中,当时的卫夫人简直要哭瞎了眼睛。
卫善元少爷那时已经成婚了,屋里还有几房良妾,只是他那时又看上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儿,打算要来做个妾室。
可怜天下父母心,卫家的老爷和夫人怜惜儿子在下面孤苦,儿媳还要留着养大他们的孙子,几房妾室就一并“病逝”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