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不过啊,我们这小镇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这位穆老爷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能够分出谁不孝顺。”
姜遗光咦了一声,问:“如何分辨?”
那中年男人再度和他解释。
却原来,等到穆云老爷去世后,这镇上就有些人得了一种怪病,他们脑袋后面会突然长出一根像花茎又像脐带一样的东西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可能长,有些有,有些没有。
起先大家都很害怕,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有人去穆云老爷坟前磕头,希望降下神通,却发现穆云老爷的墓碑前也长了这种东西,不同的是,穆云老爷坟前的根茎长出了一朵花。
“一朵花?”
“可不就是一朵花?虽然那花很快就谢了,那玩意儿也不见了,但我们镇上有人被穆老爷托梦知道了,这东西啊……会专门长在那些不孝顺的人的身上!这就是他们将来的孩子,也是他们不孝的恶果。”
“越是不孝顺的人,越会长,长得越快。”恰巧此时,他们不远处有个身上背着一块巨大又丑陋的肉团的人走过,中年男人指着他,不屑道,“你看,就像那样,到时候,他背上的肉团就会变成他的孩子,回来给他报应。”
没有人觉得有疑义。
老百姓心中,都信奉着因果轮回。不孝之人,当然也要被自己不孝的孩子治治,才明白自己对父母做了怎样恶劣的事。
这肉团也成了穆云镇上批判好恶的准则,凡是生了肉团的,必定是不孝之人,连父母都不孝敬,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即便现在不做坏事,将来也一定会做的。
正说着,长队也排到了他们刚进门的时候。
姜遗光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踏进镇门。
进去后,脖子后顿觉格外鼓胀、发痒。
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后突破了皮肉,猛地迸发出来。姜遗光伸手去摸,再次摸到了那一根通红的根茎,长长的,细细的,像是长在脖子后的一条尾巴。
“你……你竟然也是?”刚才还一脸热情和他搭话的中年男人当即变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你竟也是个不孝子,亏我刚才和你说这么多,简直晦气。”
脖子后伸出的根茎实在太明显,没有办法掩藏。周围一圈人见着他长出那条脐带来,神色都变了。
由方才的惊艳,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憎恶、嫌弃、痛恨。
姜遗光放下触碰的手,没在意,往前走去。
他已经见过这样的目光十来年,习惯了。
不过,可以确定,这东西和人孝不孝顺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哪里还能评判出孝或不孝?更何况,孝和不孝的界限,又在哪里?又是以什么来评判的?
如果只论迹不论心,他并未对父母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若论心不论迹,世间也有不少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行凶之举,小镇上应当也有。
但是……按照他方才所说,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和穆云有关。
穆云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吐血而亡?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背上生出肉团?还被认为是孩子?
只可惜,他进入小镇太快了,应当打听到穆云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才好。
或许,可以去问问那些同样背上生了肉团的人?
姜遗光朝着那些人走去。
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回避,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想伸出腿来给他使绊子,被姜遗光及时避开,自个跌倒在地后,愤怒地指着他大骂起来。
在小镇门口被中年男人嫌弃的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一处小摊前,蹲下去买菜。
卖菜女背后也顶着大肉团,坠在脖子后生疼,不得不用布条包裹好,就像背着孩子的妇人一样。
周边小摊贩们都离她的摊位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晦气。
那位卖菜的女孩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对其他人时不时投来的轻蔑恶毒的目光视若无睹,等那男人来买菜,才向男子露出一个笑脸。
“今天要买什么?我摘了些荠菜……”
“一样来一点吧。”年轻男人面色疲惫,也露出了个笑。
他们被镇上所有人排挤,因为他们不孝顺,丢了穆云镇人的脸。
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卖菜的年轻女子一样称了一些,拿稻草捆扎好,正要交过去,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到了不远处明显冲着他们来的姜遗光。
她以为又是跟以前一样来闹事的,浑身绷紧了。
等她看见,姜遗光身后随着步伐微微甩动出来的又细又长的根茎,才放下戒心。
“二位,我是从外地来的,进镇后就长了这个……”姜遗光把那条脐带一样的东西拉到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想问你们一些事,可以吗?”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卖菜的女子和摊前的男人都有些为难,在姜遗光几度央求下,还是答应下来。
老实说,他还以为这个外来的少年要问些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想问清楚穆云的墓到底在哪。他称自己想过去祭拜,以尝试能不能让背后的根茎收回去。
卖菜的女孩指给他看。
“从这里一直往后走,再朝右拐两个弯,那里有一片房子,是穆云老爷的老家。穆老爷生前爱民如子,又清廉,所以才住那样的房子。他膝下没有孩子,穆家也没人了,所以只有镇上的人时不时去修一下……”
“至于穆老爷的坟……”女孩咬咬牙,“你还是别去了。”
姜遗光:“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吗?”
来买菜的男人一直很沉默,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回话:“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去那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是因为我们不孝顺,他的在天之灵才要这么惩罚我们,老老实实赎罪,不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姜遗光直视他,问:“冒昧问一句,你做了什么?才要被惩罚?”
年轻阴郁的男人被追问,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告诉他:“三年前,我母亲令我以七出之罪休妻,我不愿意,起了争执,第二天起来后,就长出了这个。”
“之后,不论我如何向母亲赔罪,又休妻命她归家,我的惩罚都还在,没有变少。”买菜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转看向姜遗光,“所以,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姜遗光微微摇头,又看向卖菜女子。
卖菜的年轻女子苦笑一声,道:“父亲要我嫁给本地一个人做妾,我嫌他大了我二十岁,不愿意,和父亲争吵过两句,醒来后……我也遭到了惩罚。”
“只是后来……那人也不愿意娶我了,我想赎罪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才顶着这个东西一直到现在。”
谁让她要和爹爹顶嘴呢?
也是她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卖菜的男人转而问姜遗光。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我也想知道。”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殁了,父亲在我三岁时,也去世了。”姜遗光看向他们,语气平静,却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孝之举,所以才想去祭拜,问一问。”
卖菜女子沉默下来,她很难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可看着姜遗光认真的脸,却又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
那个年轻男人反而无法接受,难以置信地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姜遗光。
“怎么可能?你……你没有?”
姜遗光道:“我没有骗你。”
年轻男人嘴唇都在哆嗦,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你肯定做了些什么事情,你还有没有其他长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你肯定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罪孽,却被告知,这惩罚很有可能是错的,他几年来受的屈辱……很有可能都是白费?
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
甚至于他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脱罪的喜悦,而是惶恐,还有愈发高涨的愤怒。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来挑拨离间的。你是谢锦那边的人对吧?你回去告诉谢锦,他别再来试探我们!”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卖菜女子不像男人那么厌恶,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复杂,张张口,还是道:“如果你真是谢锦那边来的,还是回去吧。我们已经认命了,不想再折腾了。”
姜遗光问:“谢锦是谁?”
“还装模作样!”买菜男人冷哼一声,提了自己的菜就走,临走前,对卖菜女子劝道,“别理他。”
等男人走了,姜遗光继续问:“谢锦是谁?我该怎么找他?”
说话间,他脖子后的脐带尾部已经长到了两岁孩子的大小。
其他人根本没有长得这么快的。
长得越快,代表越不孝,那群人看姜遗光的眼神也越发恶毒。
卖菜女人看着姜遗光背后几乎肉眼可见长大的肉团,脸色也有点发白,咬着牙摇头。
“你告诉我,谢锦是谁,在哪里找,我就不为难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缠着你。”姜遗光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或者,我去追上刚才那个男人……”
“你别去!”年轻女孩痛苦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锦是镇上谢家人,他背上也长了这个……但是他不承认自己不孝,他还嚷嚷着要把穆云的坟给……给……”后半句话那女孩支支吾吾没说出来,换了个话头接着说下去。
“反正,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不孝,但那谢锦不愿意承认,还有一小批人也跟着他,说这病其实就是诅咒,不只是他们有,如果不把穆云身上的诅咒除了,到时,镇上所有人都会长……”
“谢锦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谢家没什么人,谢锦的爷爷不管事,所以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她说话声音很小,应当是怕周围人听见。
姜遗光听罢,又问过谢家在何处。
女孩嗫嚅道:“其实……就在穆家老宅边。”
“谢家有钱,谢锦的父母在穆老爷归乡后就把那片都买下了,要不是穆家老宅不卖,谢锦也要买下,听说他一直嚷嚷着,要把那片地方买下来,拆掉……”
“要不是因为他这么不收敛,镇上的人也不会这么讨厌我们……”女孩叹气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认识谢锦,但是你不要和一起混……那样不好。”
“镇上的人会更讨厌我们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要被赶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姜遗光背上的肉团已经重新长到了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劝,礼貌地点点头,道个歉后,起身快步走了。
看样子,他就是要去谢家找谢锦。
谢锦就在家中。
他名声臭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他,没人愿意和他做生意,要不是靠着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和手里招的几十个同样受了诅咒的人,他还活不了这么滋润。
正在家中喝小酒呢,就听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下人还说,来见他的那个人也是受了诅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