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一切发生得太快,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犹沾着血迹的纤细白骨,仍旧维持着侧卧在地的姿态,躺在血泊之中。
裴远鸿见过太多太多死人,他也亲手杀过无数该杀之人。但他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
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却无知无觉……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爬满全身。而他现在竟还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逃走!
姜遗光盯着地面那滩湿黏鲜血与白骨,问:“这具尸骨,你想怎么处置?”
饶是裴远鸿知道他异于常人,此刻也忍不住皱眉,按捺住心思问:“你觉得呢?”
姜遗光说:“不如先藏起来好了,以免他们都觉得我们杀了人。”
裴远鸿:“藏起来?直接丢入江中岂不更周全?”
说归说,他们谁也没去碰那具看着就有问题的白骨。
姜遗光:“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说罢,竟是完全不顾原地心情复杂的裴远鸿,拔腿就走。
他心底有个疑惑,需要解开。
裴远鸿不得已,只得跟上对方。走出这段背光处后,四周人渐渐多起来,裴远鸿下意识回头看去,那具白骨已经不见了。
他更是心头发毛,重新回过头来。
这艘船上的鬼魂……到底要做什么?
余宝儿又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仅仅是因为,她看了一眼江面吗?
想到这儿,他也不再去看飘荡着潮湿浩渺水汽的水面。不论是真是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两人并肩而行,姜遗光嘴唇微动,用极轻的声音问:“元兄,你也说过,幻境中一切诡异处都是有迹可循,不能放过。不如我们好好从头想想?”
“这艘从北向南的货船,船主人来自闽省卫家,运送了一批不知什么货物,又叫来许多门下铺子的家眷做掩饰。在这种情况下,他本不该让不受信任的人上船,可偏偏,我们拿到了甲号房的船票。”姜遗光目不斜视,好似只是往前行走,他的每句问话都清晰地传入裴远鸿耳中。
裴远鸿略一思索,答道:“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是一种制衡。”
“制衡?制衡人与鬼么?”
裴远鸿点头:“说来可笑又怪异,可事实的确如此。与无所不能的鬼魂相比,人总是弱势一方,若不加以制衡,只恐怕所有人一入死劫就要没了命。”
“山海镜赋予的制衡有许多,例如刚入镜时鬼魂一般不会杀人,又比如厉鬼不会一次将所有人杀死。它总是要留着人去破解死劫,超度亡魂的。”
姜遗光冷不丁问:“所以,你们认为山海镜是什么?”
他的问题跳转太快,裴远鸿倒也不在意:“这个问题,我们都曾探讨过,的确是为了超度亡魂。”
“寻常人人活着,便有七情六欲,寻常病死,或寿终,或意外等,总是没有什么太大怨气的,众生皆凡人,纵一时有怨,那怨气也不重,风吹日晒,人间阳气旺盛,那点怨气总有散尽时。”
“但总有些人,生时就非比寻常,或罪恶滔天、或积德行善,这类心中执念极深之人,死后怨念则要重许多。若是再碰上惨案冤案,死得不甘心,那怨念更是深重。”
“鬼魂不似人类,没有神智,仅凭一腔怨念存在,亦无法开解,无法消磨,日日夜夜增长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山海镜将活人送入厉鬼幻境中,就是为了破解他们心中执念所在,以此度化鬼魂,助其超脱,好让他早日投胎转世。”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特意新设一批近卫军,命他们寻找合适之人入镜。只是……近卫军虽对镜中死劫了若指掌,本身却是不允许入镜的。
裴远鸿为了活命入了镜中,回去后定会领罚,若严重些可能会丧命。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他这条命,本就是圣上的,他为了多苟活一段时日也不过是为了上京后把柳平城的消息传回去。
再有……若姜遗光能成为天子近卫,他的许多问题就能解决了。
谁也不知近卫军有多少人,又各自分布在何处。裴远鸿也只能隐约得知,天子近卫大致分两类,一批在明一批在暗,似他就是明面上的近卫,无品级,可受赏,可下地方代天子行事。
除此外,还有一批潜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能是小巷中的乞儿、可能是寺庙里的僧侣,也可能是青楼中的妓子,他们自己都不知真正在为谁做事,只知道自己需要报效主子,没有主子,便没有他们一条贱命。
若此番回去被处死……裴远鸿微微叹息。
总要把这人推出去,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裴远鸿心中惆怅姜遗光自是不知,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他只将裴远鸿的解释记在心底,决定日后试探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裴远鸿给出的解释虽完全合乎逻辑,听上去也没有漏洞,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是隐瞒……而是,裴远鸿自己或许也不能得知所有的真相。
有时候,部分被隐瞒住的真相,就是谎言。
姜遗光没有说破,而是换了个话题。
“给我们甲号房入住,却又在阁楼上安排了杀机。我想,这也是制衡吧?”阳光照在姜遗光身上,他生得好,不少人经过总要看他两眼,他却毫不在意,装作不经意道,“夜间行船危险,到那时,我们便必须回房,可房间里同样有危险。”
越拖下去,他们就越危险。
余宝儿已经死了,而他们现在连这艘船的秘密都没有摸清楚。
裴远鸿点点头:“我曾想过要不要趁夜间大家熟睡时去查探,但后来想想,死劫中最易触发死境的。就是触犯禁忌,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艘船的船夫们都说过,夜间大家需要在房中休息,也就是说……夜里,我们必须在房间里,不能离开。”
想到这儿,他也犯难。
刑之威在不可测,死劫就是如此恐怖,看似毫无限制,实则处处矛盾处处危机,更危险的是,他们没有试错的机会。
一旦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么……只能先去找方映荷了。”姜遗光掌心里还夹着那粒极小的瓷器碎片。
“她应当还活着。”
自己不过凭借甲号房客人身份,就在卫善元面前直接提起了货物,并没有触犯死境。方映荷如果只是提过船上货物,依靠这层身份,应当也不会死。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被关起来了。
被这群暂时还是人的人关了起来。
但如果不能将她带出来,她一定会死。
“找到她也是无益,她未必知道货物的消息。况且一艘船上要藏人实在太简单不过,随意绑了藏在哪个客房的床底,我们就无法寻找。”裴远鸿不大赞同姜遗光的提议。
“与其找她,不如同其他几人汇合,一道去寻货物。”
现在所有人都断定,只有找到这艘船真正的货物,才能知道死劫如何破解。
姜遗光没有同他争辩:“也好。”
船上绝大多数人都已吃过了午食,或铺了席子在甲板上晒太阳,或回屋睡觉。小孩儿不知疲倦般依旧在打闹,这样一来,站着的几人就格外明显。
“有两人在楼上。”姜遗光说。
左右一高一低两处阁楼,中间宽敞甲板供人休息,上头撑起高高船帆。姜遗光他们从船尾偏矮些的阁楼后走来,仰头看去,正好看见顾修远和程浩轩在那间阁楼的二层栏杆处说着什么。
“那座楼我先前去过,是卫善元的住处。”姜遗光说,“看来,他们也去找卫善元了。”
裴远鸿还未同他们见过面,姜遗光介绍道:“灰衣服那人名程浩轩,身边那位名顾修远。”
一共八人,方映荷失踪,余宝儿和徐魁死了。他们见到了顾修远与程浩轩。
灵慧在哪里?
裴远鸿抬眼,把那两人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两人……他也听过。
就在两人看到他们二人,正要远远打招呼时,忽然间变故突生。
程浩轩本背靠着栏杆和站在他对面的顾修远说着什么,不料,身后栏杆突然断开,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往后仰面便掉了下去——
重重落地。
头先碰着地面,颈骨咔嚓一声,断开了。
第31章
顾修远从楼上跑下来时, 心还在狂跳。
他一眼就看到了姜遗光和他身边明显不太一般的男子,想来应该也是同行人,心慢慢定下来,往二人所在方向走去。
没等裴远鸿问, 顾修远就直说了。
他们从自个儿住的阁楼上逃出来后莫名就跑散了, 他和程浩轩不知怎么又汇合了。二人一商量, 决定先去卫善元住处打探打探,谁知卫善元那人口风滴水不漏,什么也没问出来, 反倒是他一时口快,差点把人激怒。
出来后,程浩轩有些不快,就同他起了些口角。谁知道正说着话呢,他就……
顾修远亲眼看见他跌下去摔断了脖子, 那声音清脆的,跟他自己脖子折了似的。他指天发誓:“真不是我推的,我没做手脚。”
那姓元的看着就叫人发怵,手里指不定沾过多少人命, 这姓姜的小兄弟也着实令人发毛得紧, 他可不想被怀疑。
青天白日下摔死个人,其他人都愣了, 紧接着就是呼啦啦围上去一大圈,倒把他们给挤在外面。
裴远鸿道:“没有便罢了,我们又不会冤枉了你, 何必做此妇人之态?”
顾修远这才一抹脸, 恢复平静。
其实算起来,他们登上船也不过一个时辰, 这就死了一个人,实在让他惊讶。
当然,这还是顾修远不知道徐魁和余宝儿也死了的情况。否则他非得更受惊吓不可。
“现在就要看,是意外还是……”后面闹鬼那俩字儿他没说,只仰头看那栏杆。
裴远鸿冷嗤一声:“哪有那么多意外?”
破开的栏杆那里走来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裴远鸿微微眯起眼,看出那个人就是卫善元。
他在笑……
“ 他很高兴么?”姜遗光问出这句话。
“你说,这艘船上这么多人,会不会就是为了把我们分散开?”顾修远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这样一来,我们只能被冲散,又因聚在一起惹眼,即便没出事,我们也可能提出分开行事的要求。”
“聚在一起一样会死。”姜遗光认真道。
顾修远一噎。
这三个人死的原因都有些不一样。
据裴远鸿说,他在楼梯口看见了死去的徐魁。逃跑前,徐魁应当没做什么。只不过他排在第一位而已。第一位……会不会是那时候看见了什么?例如那个侍童?
余宝儿,先提议去搜寻客房,又疑似在看江时被杀,死因和死法都格外离奇。
至于程浩轩……
姜遗光抬头去看那断开的栏杆,隔着有些远,能隐约看清栏杆破口处隐约的锈迹。
裴远鸿这才小声说:“若我是个商人,船上平白死了个贵客,我决计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