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贺兄,怎么了?”书架那头,有人叫他。
被撞上的人正是贺道元,他素有才名,又借公主和亲一事狠狠出了风头,还被白大儒收为徒。京中不少人都认为恩科状元一位非他莫属。
正因此,来找他文斗、作诗、拉关系攀交情的数不胜数。贺道元嫌烦,全都给推了,仍旧专心流连于各大书肆学馆。谁知今儿就被个小娃娃给撞上了。
贺道元本以为那小孩是偷拿了书馆中的书要跑,正想把书还回去,可鬼使神差的,他低头翻开看了一眼。
书封上并没有书馆的标记,看上去……像是那小孩儿自己带进来的。
“贺兄?……贺兄?”另一头的叫声更大。
贺道元回过神来时,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将那本书放进了怀里,干咳一声:“无事,方才想事情出了神。”
那边才安静下来。
书馆之中静悄悄,左右无人。
贺道元抿抿唇,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来,也不寻位置坐下,而是就站在书架边看。
是一本话本。
讲了一位名叫将离的女子的故事。
奇怪……那孩子才多大,他能读懂这话本吗?还是只觉得字多,好玩?
不知为何,话本里的“白家”让他很在意,这让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恩师,同样也姓白。
不过……应当只是个巧合吧?白这个姓虽不多见,却也不算稀有,贺道元心想。
金乌西沉,贺道元也慢慢看到了结尾,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直到书馆掌柜走到他面前,他才忽然惊醒过来似的,对后者一笑。
再看窗外,贺道元皱眉。
怎么这么快就太阳落山了?
掌柜要打烊了,客客气气把人请出去,像是没看见贺道元手里的书似的。贺道元也鬼迷心窍般没有把那个孩子的事说出来,跟在掌柜身后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自己和一位同年进来,他还叫了自己几次,怎么竟把他落下了?
贺道元回头要喊那人名字,话到嘴边却卡了壳。
那位同年……是谁?为什么他毫无印象?
一去回想,脑袋里就泛起针刺般的疼痛。
掌柜疑惑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公子看见自己刚才站着的最后一排贴墙边书架时,脸色突然发白。
“公子?公子?”
贺道元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忽然猛地推开掌柜没命地往外跑,书也不要了,扔在地上,被掌柜疑惑地捡起来。
“公子!你的书——”
贺道元已经跑没影了。
掌柜的啧啧称奇,不晓得他刚才看见了什么,低头翻开那本书。
而后……他也沉浸在了书中。
天慢慢暗下,黑暗笼罩在掌柜身边。他还没来得及点灯,书馆内外黑漆漆一片,他却站在黑暗中,如饥似渴地读那本来路不明的书。
……
姜遗光自是不知从他手中写出的话本再次诡异地流传下去,他也没有心情想那些。
海上突然出现的“仙山”,足够让他们一行人分不出心神想其他事。
说来奇怪,这样浩大恢宏,恍若实体的东西根本不像所谓的“仙山”,可他们在见到的第一眼,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曾经听过的“海上仙山”。
可如果真是仙山……他们又为什么会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害怕到这种地步?
真的……是仙山吗?
下一瞬,金光亮起。
他们之中一些人连同半空中压迫来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仙山一起……消失了!
*
同一时刻,黎恪正在家中读书。
他近日安安分分,不去寻人了,也不四处求医了,整日在家读书,与妻子蕙娘感情一如既往的好,琴瑟和鸣,令人艳羡。
近卫找上门时,他正在读《史记》,恰巧读到封禅书一章。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
这一段说的是春秋战国几个帝王命人出海寻找三座仙山一事,后半段则提到了秦皇探访仙山。
正这时,近卫敲响了大门。
近卫们也来问姜遗光一事,作为明面上和他关系最好、最亲近之人,他受到的盘问最多。
黎恪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也知道什么东西最不能说出来。
蕙娘死后,他心里便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长生……皇帝……
蕙娘和乔儿……
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陛下那么高高在上,他只是个落魄不得志的书生,他连怨恨都生不起来。而黎恪心里也清楚,陛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一只蚂蚁被一滴从树上落下的水淹死了,它会去怨恨大海吗?还是会去怨恨昨天降下的大雨?
这样卑小的怨恨实在太过可笑,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就算恨,心里有火,都不知道该恨谁,这把火该烧谁。
“姜遗光啊……他?我早就和他交恶了。”黎恪微笑着,说起姜遗光大名,“你们没看卷宗吗?我吃了他的肉,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他聪明,所以我才和他交好……年纪小,容易心软,我多说好话,说把他当弟弟,把自己都骗过去,就能骗过他了……”
说着说着,他面露抑制不住的悲怮之色,看着反而更真些。
看上去,就像是的确有几分真实情谊,可又抵不过生死考验。
黎恪在近卫们的目光中微笑起来:“我为什么承认?因为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啊……我就算说谎,你们找别人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他那么聪明,又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短短时间就渡过那么多重死劫,焉知他不会渡过最终的十八重?我不抓紧他,还能靠着谁?”
黎恪悲哀地苦笑起来。
近卫们记录着,从院后内室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子低泣。
黎恪面色不变:“抱歉,内子体弱……”
他还没说完,眼前金光闪过,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正记录的近卫们见状添了一笔,记下黎恪入镜时日、次数等等。
他早已过了十次,十次后,每一重劫都较之前更难。每一个能过十重死劫的人都是近卫们的关照对象。
只是不知京中还有谁入镜?要好好打听打听。
近卫们出去查,一一对照名册,却发现在京的入镜人没有一个入镜的。
那就只可能是京城外还没回来的那批。
是两广?还是瀛洲?还是都有?
近卫们警觉起来。
为什么要把入镜人牢牢攥在手里,不让他们离京?还不是因为离了京这群人就容易生出别的心思,要是他们在镜中密谋什么,很容易能瞒过皇家。
一旦他们发现欺上瞒下如此容易,他们就不会再保持敬畏。再之后,这群人就会仗着有山海镜,不再受控制。
他们还抱着点期望,或许……这次死劫只有黎恪一个人?就像上回姜遗光的一个人的死劫一样?
……
姜遗光也入了镜。
睁开眼的瞬间他便立刻站直了身。
他明明没有收多少鬼魂,为什么又突然入镜?那王武呢?他入镜没有?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入镜?镜子又会落到谁手中?……
但凡有一个士兵还活着并捡到他们的镜子,事情都要糟糕。他们只要不蠢,都能猜到镜子究竟做何用。
但相反,姜遗光并未感觉到镜内有什么危险。
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坐在一所昏暗院落中,台下昏暗,周围人影憧憧,台上则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光华流转,当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旋舞,水袖裙裾与曼妙歌声于月色中交相辉映。
倏忽间,漫天花瓣飘落,台上女子侧身,露出半张倾国倾城面,腰肢软韧如春柳,搔动人心。
那是极美艳的半张侧脸,一点含情露目,偏生又似莲花台上庄严菩萨高不可攀,更叫人心动。
不少男人已露出了些丑态,可天黑暗,灯笼照得再亮也让台下人瞧着仿佛笼在阴影中似的。只能听见些猥琐亵渎的声响,却看不见那些人在做什么。
姜遗光大概是其中唯一一个毫不心动的,他默默低下头,做出两只手掌虚拢着脸那般不胜酒力似的姿态,眼睛从指缝里警惕地望着其他人。
这又是个什么劫难?厉鬼又想做什么?
姜遗光不明所以,悄悄打量,一丁点细枝末节也不放过,一一记在心里。
他很快发现人群中有那么一两道熟悉的身影,只是天太暗,灯笼又太亮,光影交错分明界限落在每个人面庞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分不清楚。
但其中一人他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光影模糊他也能认出来,那是黎恪。
他没有贸然前去相问,而是继续装作素不相识。
心里却升起疑问。
为何他们总是能在死劫中碰面?他和黎恪已经渡过好几次死劫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由得又想到个问题……
死劫的幕后会有操纵者吗?否则为什么常把相熟之人凑一块儿?例如他和黎恪。
可他在藏书阁看卷宗时也比对过,入镜人那么多,怎么会每次都碰上熟人?更何况黎恪早就渡过十重之后,他才第八回而已。
这些怀疑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姜遗光眼珠子悄悄转一圈后,重新回到台上。
台上,丝竹声渐歇,女子之舞也定格在其弯下楚宫腰,盈盈下拜的姿势上,美人比花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