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台上的戏刚开场不久。
最先出来个粉衫婢女坐在房里绣花,捻着针对月感怀她家小姐命运多桀遇人不淑,竟是碰上个负心汉。
紧接着,她家小姐也出来了,穿着一身红嫁衣。血一样的红,白灯笼、漆黑夜中更红得刺眼。
穿红嫁衣的小姐拖着带哭腔的长音唱道,她一心一意对情郎,怜他家贫,赠他钱财,送他赶考。不料那位情郎却翻脸不认人,转头娶了富家小姐,只寄回一封绝情书。
可怜她孤苦无依,不如早早离去,以免在这世上受苦。
女子一边哭一边唱,泣声呜咽如鬼哭,悲怆不忍闻。她手上耍了个花样,解下长水袖,头打个结系在一块儿,当空一抛,绕过横梁,落下的一端又打个结,结成个绳圈儿。
李芥心里一突。
不好!她不会是想上吊吧?
一片黑糊糊的,他连白灯笼上头哪来的横梁都看不清,更不用说哪里有逃跑的门了。
就算有,他也不敢贸然逃跑。
可要是这戏子真“上吊”了该怎么办?
李芥和沈妍都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他们连商量都不成,坐在周围的“人”嘴里只有叫好,除了叫好什么也不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嫁衣鲜红如血,女子搬来矮凳,站上去,轻轻一蹬——
整个人便陡然吊在了半空中。
而后,她微微挣扎起来,一面挣扎,一面嘶哑地唱。她唱这世道不公,又唱自己身世可怜,再唱那些个贪嗔痴怨。
唱着唱着,清亮唱腔渐渐嘶哑,断断续续,从喉咙眼发出古怪的近乎断气的声音。
她用死前最后一口气,去诅咒那个情郎。
李芥和沈妍都提起了心。
混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们二人的其他入镜人也心惊胆战。
一声尖叫!
婢女一把掀开帘子,从后面冲出来,又是哀戚地一声悲鸣后,跪地痛哭,边哭边唱。
她怀里还抱着襁褓,唱道,主人死去,这个孩子该如何是好,主人待她不薄,她一定要将这个孩子养大。可无奈她一介弱女子,自身也难保,想来想去,只好带着孩子去找小姐的那位情郎,把孩子交给他。
这些唱词倒没什么……
让入镜人们浑身发毛的……是婢女身后悬吊着的嫁衣女子。
随着婢女唱念做打,时间逝去,她的嘴渐渐张开,舌头一点点吐出——
一直不间断地向外吐,犹如民间传闻中吐着长舌的黑白无常。
李芥每看一眼,都能发觉那舌头伸得更长,到最后,长得超过吊在空中的两只红鞋子拖在地面,轻轻的一晃一晃。
婢女却和没事人一样继续抱着孩子哭唱,唱罢,抱着孩子一行礼后,缓缓退下。
这样一来,在台上的就只剩下吊死的……
不,等等!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消失了?
婢女退下前吊死的红衣女子还在台上,可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没见人来抬,女子身影便不见了,只有一圈白练空荡荡挂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第一折戏落幕。
沈妍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她不敢动作太招摇,轻轻扭头想看其他人在哪儿,可入目却是一片黑暗,白色的绳与红色的嫁衣,脖颈处剧烈疼痛传来。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台上那个吊死的人!
沈妍剧烈挣扎起来,想抬手抓着绳子要让自己下去,可一股巨大的力抓着她的脚用力往下拽,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两只手也被冷如冰的一双手臂牢牢禁锢在原地。
就在她面前……那个女人就在她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脸贴着脸!沈妍能清晰地看到对方早已死去长满尸斑的一张脸,浑身腐烂腥臭不堪闻,可即便这样,她仍旧不放过她!
两个人份量吊着,白练绷得直直的,随时要断开,可到底也没有断开。
救我……
救救我啊!
沈妍说不出话,她只能看见面前的女人张开口,腐朽的喉咙还在一句又一句唱词。她看到了台下的李芥和仇少才……刘承和、微生绛也在……
好几个人都在……
可是,他们都只能在台下看着她死……他们还要叫好,否则他们也会死……
沈妍的意识……消失了。
锣鼓欢快奏起,第二折戏开场。
第二出戏,说的是那个情郎的故事。
第291章
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