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姜遗光眼前渐渐模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去。昏迷前最后一点意识让他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树枝上,周围还有树林和大海的森冷气息。
大海涌上来,冲刷岩石嶙峋的海岸,白沫层层堆叠,又褪下去。
岸边趴着五六个人,全都昏迷不醒,还有个挂在了树杈上。好在这岛上已经没有野兽了,他们这么趴着也不用担心危险。
一场地动将这座岛沿岸边凹进去的凹陷撕开两半,一直延伸到姜遗光等人入镜的地方,直接讲他们所在之处和瀛洲岛划割开,变成一座独立的小小岛屿。
小小岛屿上静悄悄一片。
没入镜的高霖与季仲衍早就和他们走散了。风浪平息后二人汇合,在森林里找了好几日也没看见人。他们怀疑这些人都入了镜。
风浪过后的小岛上满地狼藉,他们试图寻找其他人留下的山海镜,可哪有那么容易寻找?他俩找了两天后便放弃了,决定先回到小木屋,再想办法和当初走散的那些人汇合。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们很容易就聚到了一起。而大梁那边又再一次派了人来,同行的除了近卫外,还有几个新的入镜人。
原来笼罩在瀛洲岛上那层奇怪的阴云,似乎消散了。
入秋后天气冷得很快,几乎昨天还要忍受烈阳暴晒,今天就要裹紧厚衣裳。好在大梁新派了人,才不至于让他们冻死。
从大梁来的新入镜人中恰巧有一个是姜遗光的老熟人——唐垚。他性子有点跳脱,从海津镇回来后好了不少,这回算是主动请缨。
他一来岛上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再从高霖等人口中得知岛上发生的事儿,更是惊愕,心生敬意。
跟着王武的那批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也就五六人,不成气候,被近卫们拿下后,回去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唐垚也不在乎那几个士兵的命。
他想,这样一来,镜中恶鬼不知有多少,这场劫得有多艰难?
姜遗光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每天都这么想,等了好几日,就当他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下去时,手下士兵们传来消息。
被地动震出去的一小块礁石上面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
近卫们带着他连忙去把那些人迎回来,果然镜子也在那片礁石上,还算幸运的是镜子一面没少。
人竟然也一个不少,全都还活着,只是他们都昏了过去,暂时没法问。
挨个捞回来以后,大军返航,重回大梁。
顺利地让做足了准备的唐垚等人甚至有点不习惯,他来时听近卫们说了,瀛洲岛上有大变故,还以为自己要经历一番艰难险阻。可谁成想,来的时候顺风顺水,找人也找的轻松,回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是好事……
唐垚又去探望了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姜遗光,摸着下巴嘿嘿一笑。
要遇上跟他一样的事儿,那就算了。他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说话不吉利,什么死不死?
姜遗光昏睡第一天,正常,出来的入镜人都在睡。
第二天,正常,入镜人醒了一两个,其他人也昏迷。
昏睡第十天、十一天……
其他人早就醒了,活蹦乱跳满船跑,顺便告了王武一状,可想而知王武回京后下场不会很好。
王武在刑房里惨叫时,姜遗光依旧在昏睡。
船上带来的所有大夫全都送到了姜遗光的房间外,随时待命。
好在他昏迷归昏迷,还能吞咽东西,日日有人守着喂水喂粥,否则即便没被鬼怪杀死也要饿死。
直到船只顺利地抵达大梁码头,官府验过,上了岸,换船只走运河回京时,姜遗光才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守着的侍女高兴地捂着嘴笑,连忙出去叫人。
“姜公子醒了!”
整条船上的人都沸腾了,近卫们守着门让大夫进去把脉,几个人轮流看过,都道他没什么大碍,静养几天就好。就是在床上躺久了,暂时不能大吃大喝,慢慢调养才是。
说这话时,姜遗光靠坐在床边,黑眼珠幽深,大夫诊完后,他沉声说了句道谢的话。
一场大病让本就瘦的少年人更瘦了几分,他还在长个子,脸上原本有些软肉的线条凹进去几分,眼睛更黑亮,凸显出一点成熟的凌厉来。
可他又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反而带了一点点温和的笑意,不多,但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不少人味儿。
他谢过大夫,又谢过来探望自己的人们,没有丝毫不耐烦。近卫们让他静养,暂时别出去(防止他和其他入镜人交流,以免私下串词),他也没有一点不满地接受了。
顺利回京。
这回姜遗光不再住在原来的庄子上,而是住进了京城中一处四合院里,房间按照原来的陈设原模原样摆好了,甚至连他离开前桌上放的一碟栗子糕也在。
有近卫们不吝惜药材进补,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加上他底子本来就好,姜遗光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可姜遗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念……
将离。
这些秘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近日的动荡他也打听了一些,他自然知道念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皇宫里那位九五至尊想必也知道了。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第一个碰见的近卫裴远鸿,在柳平城无人敢违抗其命令,是因为他本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代表陛下而已。
只要沾上这个名头,他能号令一切!
这样一个人,功夫厉害,又十分聪明,对皇帝忠心耿耿,想必也要花大力气培养。可当他违背近卫的规定后,照样被处死。
皇帝甚至不必亲自下令,他或许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是姜遗光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随时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因为镜子里的鬼怪,也可能会因为镜子外他做错了某件事,违背了某个规则。
镜中鬼怪无情,可镜子外……又比鬼怪好到哪里去呢?
他原来懵懵懂懂,只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被关入死牢也不慌,因为他觉得有办法能逃走。
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如果他应对不好,恐怕他这次再被关入大牢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替代他行刑了。
姜遗光慢慢回想发生的一切,从柳平城的古怪诡事,到回京后,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盘算。
不过,也有好处,要是这件事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听闻了今年两广大旱一事,据唐垚说,一旦有天灾,朝廷最头疼的的就是灾民回流问题。原来的两广总督强行扣下人不让他们走,后来更是直接把长眠诅咒传到了本地,让那些灾民死在睡梦中。
但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没有人乱跑,周边地区没有流民作乱,赤月教等反贼也没法蛊惑民心。而且因为长眠诅咒后人都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必再吃粮食,等赈灾粮送到以后,长眠诅咒差不多也解开了。
所以算来算去,死的人竟然比以往大旱时还要少一点。
这反而成了那位总督的功绩,吏部考核时最少也是个平调。
姜遗光心里思考。
因为念的缘故,京城里的确死伤多人。甚至可能牵连到某些高官。
这该如何扭转?
等他身体终于好得差不多时,近卫们果然来盘问了。
他离京数月,去时还穿薄衫,如今都换上了皮袄,这之中发生的事不少。
和他一起去的入镜人们有不少事印象都模糊了,近卫们也是听说过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才抓紧时机盘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东西来。
一问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歇,和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令近卫们还算放心的是,姜遗光原来年轻气盛,出去历了些事,总算有了几分敬畏,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隐瞒。
他们当然不知道,姜遗光用小时候父亲关着自己的法子,强行让自己把不该说的事全都“忘了”。
一旦说出去,他必死无疑。
勉强混过去第一关后,姜遗光就提出了想去藏书阁看看的请求。
他并不是真的想去藏书阁,只是黎恪想办法通过唐垚递话来,邀他去藏书阁一叙,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和他说。
黎恪也被近卫们严加看管,据近卫们观察,黎恪似乎心里生出了些怨望,他们当然不敢放黎恪过来探望姜遗光。
这两人听说交情不错,姜遗光本就是奇怪的性格,要是被黎恪说动了,也生了反骨,那可怎么办?
近卫们把姜遗光的口供一层层往上递,最后递到龙案上。那位的心思他们也不了解,万一他看过后觉得姜遗光罪孽深重怎么办?于是又等了几天。
上头的命令传下来。
“准。”
这就是暂时不动他的意思。
姜遗光定下要去藏书阁的日子后,黎恪那边也要求进藏书阁看看。
和甚至变得有些温和的姜遗光不同,黎恪此时的模样……任谁看都不能算太好。
他回来后,发现自己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也去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黎恪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熟练地办了丧事,匆匆下葬。等下葬那天,祖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于是又办丧事。
头七之后又头七。黎家上下缟素,不见半分喜色。来来去去的邻居都觉得黎家似乎有些晦气,避开了往他家门口走。
黎恪也不在乎。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原来早就想过寻死。他是真心想要死在那场死劫中的,可姜遗光还是把他拉回来了。
那他这条命,总该再落得有点价值才是。
他知道,姜遗光回来后一定会受怀疑,他也知道,善多从此以后行事会更艰难。“念”让他直接暴露在了所有近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能帮助善多隐瞒念的秘密,其他入镜人能吗?
他们能因为镜中救命之恩隐瞒一时,哪个又能真正隐瞒一世?焉知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姜遗光做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