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现在,他右边这只耳朵听不大清楚了。
他只能侧着头,更仔细地听李芥等人说话。
李芥三言两语把自己听到宝华这个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说起大老爷和大夫人奇怪的反应。他们似乎对老太太的死并不很意外,平平常常吩咐下去办丧事,哭得倒也卖力,只是看在李芥眼里,免不了有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还有些事,李芥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那位大夫人似乎就是自己母亲。
大夫人在他面前仿佛被剖成了两面,一面是完全的陆家规矩下养出的人,凡事循规蹈矩,一口一个祖宗家法。而另一面,大夫人的习惯、喜好、言行举止都和他的母亲完完全全相似。
有时他也会恍惚,莫非这真是他娘?但每到这时他就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镜中,镜中鬼怪惯会迷惑人心,模仿出个和他娘一模一样的人,对鬼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正不知不觉间对大夫人心软。
姜遗光此时就听着他身侧的孟豫说起三夫人。
他右边耳朵一直嗡嗡响,许许多多乱糟糟声音都搅成模糊的一片忽远忽近地刺耳又尖锐的声音。
那片模糊的声音中,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女子哭叫,模模糊糊像是错觉,听不清楚。
左边,孟豫还在说起自己向三夫人打听的栖芳园和老太太屋里那种水。
“据说是在祠堂供奉的井水。”孟豫道,“我求了很久,娘才告诉我,那天的饭菜和井水都是在祠堂里供奉了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端上桌,也难怪……”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尚不明缘由,想来也是为了避免某些灾祸吧?
左耳边是孟豫的絮絮叨叨,渐连成片,一不留神听便逐渐模糊。右边,刺耳的唢呐、争吵不休,当中夹杂着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只是仍旧听不清,断断续续的。
“我娘说……”
“你……你……”
李芥关切地问:“四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四弟……你……你……”
“四弟,你怎么了?听见了什么?”
“四弟……四弟……”
铺天盖地杂音如流水般涌来,愈发纷乱。而当中夹杂着的女声更加尖锐,像一根针在脑海里不断翻搅。姜遗光咬紧牙关,两手撑着膝盖让自己坐直了没倒下去,他却不知自己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仿佛大限将至。
四老爷和四夫人在门口迎宾客,好不容易进来了缓口气,四夫人一路往灵堂来,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被围在当中差点晕过去的样子,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提起裙摆就奔过去。
“步步!你怎么样?”
与此同时,左耳边萦绕不绝的尖锐女声在那一刻变得高亢,无比清晰,盖过了所有动静——
“我要杀了你!”
那是陆三娘的声音,满是刻骨恨意,阴冷刺骨。
姜遗光抬起头。
灵堂尽头处,一扇从未见过玄黑色门诡异地出现在那里。
陆三娘浑身是血,额骨碎裂,她就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阴冷怨毒地注视着他。
门……
姜遗光想起了父亲说起的,在陆家出现的诡异的门,绝对不能打开。但现在,那扇门本就是开着的。
门里有什么?这是一扇什么门?
他再扭头看四夫人,她焦急地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也像一扇开开合合的门。
周边围上不少人,都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话,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像极了一扇扇门。
头一歪,他晕了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四夫人陡然爆发的尖叫:“步步——”
第319章
姜遗光昏迷得蹊跷, 灵堂上倒下去。一圈儿长辈凑过来七嘴八舌看稀奇似的,都说不光三姑娘孝顺,这四少爷也孝顺啊,没见都哭晕过去了吗?
这哭丧自然也是有规矩, 哭得越大声、越用力、越声嘶力竭最好, 要是哭掉了半条命, 那就是大孝子!
当然,还有些想起了陆家男子无一不死绝的事儿,彼此眉眼乱飞, 捂嘴悄悄议论起来。
说不准,这四少爷也要落得和前面那些陆家嗣子一个下场。
四夫人气都气不过来了,冷着脸让这群人避开,又叫了人赶紧把儿子抬回去。她见另外三房的少爷也紧张不已,扯着嘴角笑了笑, 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别跟来。
李芥快走几步跟上去,伸出的手无奈垂下。
姜遗光昏迷过去前,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门”。
他看见了“门”吗?是什么门?
三个人重新跪回去, 垂眸相互眼神交流。
李芥默不作声, 跪坐在软垫上,回想姜遗光刚才的一举一动。
他最后好像抬头看了什么地方, 才突然晕过去。
是那里……灵堂尽头。
那儿挂着白布,桌上摆着老太太的排位,堆满了供果和奠仪, 并没有什么门。
李芥猜测, 那扇门可能是突然出现的,只让姜遗光一个人看见, 就是不知出现的契机是什么。
李芥试着把几个人出事的情形放在一起比对。
老太太的死非常突然,不过也是在他的注视下,根据姜遗光的意思来看,她闭目时还没死,反而是姜遗光要把自己手抽出来的瞬间她断了气。
从头到尾她的眼睛都是闭上的。
这样一来,似乎和“门”没有关系?
陆三娘……她死在佛堂里,姜遗光没有明说死因,但他也打听到了,是被人拽了头发撞在墙上活生生撞死的。
也和“门”有关吗?
李芥决定之后找个同样被关在佛堂里的姐妹问问清楚。
他微微侧头,发现身后跟着跪下二十几个女子,陆家这一代的女孩们也来了。
白衣白帽,满身素净,低垂眉眼跪坐在灵堂中默默哭泣。她们不少人本就被罚去了跪佛堂,结果换了身衣裳还要跪灵堂,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在她们后边的宾客、远方亲戚、陆家亲友等哭得哀嚎声震天,和尚们念经、唢呐喇叭二胡等丧乐刺耳嘹亮、混合着哭号。
声音刺耳也就罢了,棺材两边各点了根五尺长的大香烛,香烛边各围着两个大香炉,里头插满了香。再有各六个火盆,火盆里分别烧纸钱、纸元宝、纸人、纸马车、纸宅邸和纸扎的衣裳首饰,看着火盆的小丫头被熏得眼睛发红,风一吹,那烟就往他们脸上扑,实在难忍。
李芥现在很想跟着三房的长辈们一起在外迎客,而不是只能跪坐在此处干等。他们作为“贤孙”,代表着三房人,必须跪在前排,众目睽睽下,也不能张望得太明显。
杨振松与孟豫也在想此事。
前者默默祈祷姜遗光不会出事,他听说过对方的大名,这场死劫他也明显用了点法子知道得更多。要是姜遗光就这么没了,他们只会更难。
后者则是和李芥一样想到了姜遗光昏迷前的动作,他往旁边挪了点,盯着他昏迷前看着的方向。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稀奇来。
他这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回头瞄一眼,见身后二十几位姑娘中恰好有一个抬起了头,和他对视上。
那姑娘飞快错开眼去,重新低下头。
孟豫有点好奇——她似乎想和自己说什么?
那又是哪一位姑娘呢?
他把那姑娘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烧纸哭灵一直到午时,总算有人请他们去正院吃饭。
上门来的客人也有丧宴吃,只是不和他们同一桌。两拨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孟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姑娘。
这一眼看过去,他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那位姑娘。
而是因为长长队伍尽头、挂满白幡飘撒纸钱的灵堂尽头,突兀地多出一扇门来。
那是一扇玄黑色的单门,古朴无华,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它突然出现在灵堂中空白的墙上。孟豫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门,只是一面墙,仅此而已。
那扇门怎么回事?
孟豫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想起姜遗光所说的门,以及后者莫名其妙的昏迷,顿生心悸感,立刻猛回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他低声对杨振松道:“我看见门了。”
用力一抓对方,杨振松明白过来,立刻将消息也告诉给李芥。李芥微微侧头,声音低低地传入他们耳朵里:“回去再说。”
草草用过一顿正常的晚饭,因为要守孝,也只能吃素,不见荤腥。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上面是四房长辈,下面是四房小辈,二十几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位置,共六张八仙桌,一桌四人围了默默吃饭。
只不过每个位置都有空缺。姜遗光没来,四夫人也没来,可能是还在照顾他。
他们都留意到第一张桌有个位置空的,估计是特地留给了那位三姑娘。
每位姑娘都红着眼圈,默不作声动筷。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维持着一模一样柔顺温和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否真如面上那般逆来顺受。
各房长辈对她们也十分冷淡,好像不是自己女儿似的。
主母冷淡也就罢了,嫡母与庶女间总是难同亲母女一般融洽。可四房的老爷对自己亲生女儿也视而不见,十分冷淡。
李芥把这些疑点记在心里,抬头就对上大夫人温柔关切、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目光?
李芥一阵心悸,对大夫人恭敬笑笑,低下头去。
他向来有些自傲,自诩聪明才智不输于绝大多数同龄人。尽管诗词经义一道差些,又入了这山海镜,叫他无缘科举。可他从没怀疑过自己。
也正因为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他才更加痛苦。
因为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大夫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李芥一面骂自己蠢笨,明知是厉鬼陷阱还要往下跳,不由自主升起提防与偶尔的毛骨悚然来。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对大夫人包容。他本就要在大夫人面前演一个孝子,这下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将大夫人当成了母亲一样孝顺。
晚饭后,眼看四老爷放下筷子就要离开,李芥连忙起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面带郁色回过头来——好像四房长辈都是如此,在面对除了儿子以外的人时,都仿佛挂上了一层假面。